于其心中大駭——事情與他所想的竟然完全是兩種情勢!他心中閃過數種念頭,想應當如何應對辯解才既顯得真誠、又不會叫對方將自己看輕了。想到這里,發現那道士抬起手指著他——
于其感受到了對方對自己的輕視。問罪或者嚴厲的言辭,都畢竟只是言辭,有轉圜的余地。而如此這般像是市井粗野之輩用手指著鼻子、算什么?
因而他皺起眉,道:“這位——”
但他誤解了道士的意思。道士并不是要指著他的鼻子斥責他。一道透明的氣芒從道士指尖出來,正中于其的額頭。在這一瞬間他整個人忽然變得透明,隨后失掉了色彩。他的身體變成灰黑色——變成一團保持著生前輪廓形體的灰。
還是有些人沒有忍住、叫出了聲。有些人尖叫著逃走,另一些人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但道士沒有理會他們,而是轉過頭繼續參加討論,仿佛剛才殺掉的不是渭城里最有權勢的人,而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賤民。
烏蘇與離離目睹這一切。
她們立即轉身,向于濛所居的后宅走。從中庭走到后宅要用兩刻鐘的時間。兩個女孩子用這段時間流了一些又驚又怕的眼淚、說了些相互寬慰的話語、想了幾個對策,最終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
于宅極大。走進后宅月門的時候,前院中庭的喧鬧聲已經全不見了。天色黑下來,月亮升起來。襯著童話般的夜幕,還有一個道士繼續在天空書寫那道字符。后院花木叢中響起了低低的蟲鳴,房間里沒有掌燈。
從附身的“神人”消失之后,于濛便喜愛睡眠。他會在午時最安靜的時候開始一個漫長的午睡,直到月亮升起來才轉醒、喝些涼粥、坐著發一會兒呆,接著恢復活力。
烏蘇與離離進門。烏蘇抿著嘴,走向廂房的小灶臺。離離則徑直走到于濛的臥房。她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透過門縫、借著月光看一眼——于濛還在熟睡,發出低低的鼾聲。但聲音斷斷續續,依著以往的經驗她曉得這是要轉醒了。
于是她關上門,輕輕地退出屋。
離離拿著兩個包袱來到廂房的時候,烏蘇已經在灶臺下生起了火,并且將兩個女孩子中午本來要吃的蓮子粥倒進鍋里。她添了水開始熬粥。
她們沒有說話。烏蘇接過離離遞過來的包裹,解下穿著的清涼小衣,換上包裹里厚實又堅韌的暗色短衣。并且摘掉發髻上的所有飾品放進包裹,扎了一個馬尾。
隨后她提一柄小劍出門,翻身一躍上了院墻旁的一棵樹,將自己的身形隱藏在茂密的樹冠中,居高臨下地看附近的一切。
離離接替她將粥熬開、盛出來。在粥微涼之后,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包,將里面的白色粉末都倒進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包。然后用銀箸攪拌均勻,點了一點嘗一口,無聲地皺眉。
藥粉號稱無色無味,但放多了總有異味,而且結了一點塊。她嘆口氣,將粥碗浸在從井中打來的涼水里,拿扇子扇風。
如此又過一刻鐘,聽見屋子傳來翻身的聲音,樹上響起三聲短促的鳥鳴。
離離捧著shi潤的粥碗走進內室。
于濛轉醒了,睜著眼睛盯著床頂發呆。聽見離離開門進來,用慵懶又低沉的聲音說:“莫點燈,晃眼。”
離離就沒有掌燈。端碗走到于濛身邊坐在矮凳上,用勺子舀了一口吹吹氣,輕聲道:“吃些粥,醒醒神。一會該用飯了。”
于濛低聲咕噥了幾句,說晚飯也不想吃。然后拱著身子將腦袋挪到床邊枕在離離的腿上、張開嘴。
離離笑著喂了他一口。
于濛吃了咂咂嘴:“苦。”
離離仍是笑著哼一聲:“你暑氣大,嘴里苦,可不是粥苦。我和烏蘇在院子里煙熏火燎為你熬了一下午,你倒說苦,我們一片好心作廢了。既然苦,那就不吃了罷——倒了灑了,怎么樣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