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庵古玩市場那股味兒,永遠混著灰塵、朽木、劣質線香,還有汗津津的人氣兒,悶得人喘不過氣,卻又像毒藥似的勾著魂。我,韓三,圈里人給面子叫聲“三爺”,正蹲在一個地攤前,手指捻著一片臟兮兮的破布。陽光穿過頭頂斑駁的塑料棚頂,斜斜地切下來,把飛揚的塵土照得纖毫畢現,也落在我指間的破布上。
“老板,這玩意兒,”我抬了抬下巴,聲音不高,帶著點常年混跡地下世界的沙啞,“幾個意思?”
攤主是個干瘦老頭,眼珠子渾濁得像蒙了層油,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發黑的牙:“老物件兒,好東西!碑林的!正經唐楷!”他搓著手,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那破布上。
我懶得跟他廢話,指尖感受著布片的質地。粗糙,厚實,帶著股陳年的土腥氣。上面拓印的痕跡,刀口深峻,轉折處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狠厲和奇詭,絕不是廟堂碑文那種四平八穩的范兒。這字,透著一股子邪性,像是從陰曹地府的石頭上硬生生鑿下來的。碑林的貨?哄鬼呢。
“老哥,不實在。”我眼皮都沒抬,手指在那布片邊緣一處極細微的磨損上點了點,“這料子,是民國老粗布。碑林的拓工,再窮也不至于用這玩意兒糊弄祖宗。”我頓了頓,聲音壓低,“這刀口……倒像是從死人堆里摳出來的碑,戾氣太重。”
老頭的笑容僵在臉上,渾濁的眼珠飛快地轉了幾圈,干咳兩聲,湊近了些,一股濃烈的旱煙味撲面而來:“行家……瞞不過您。東西是有點來路,但絕對地道!您給個痛快價?”
我沒吭聲,手指依舊在那片粗糙的布面上細細摩挲。那字痕的走向,筆畫間隱藏的力道,還有布片本身散發的那股若有若無的、混合著墓土和鐵銹的陰冷氣息,像一根無形的線,猛地勾住了我腦子深處某個角落。這感覺,異常熟悉,卻又一時抓不住源頭。一種極其細微的寒意,順著指尖悄悄爬上來。
就在這當口,一個身影擋住了我面前的光線。是個老頭,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上皺紋深得能夾死蒼蠅,眼神卻亮得嚇人,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破布片。
“后生,”他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木頭,“這東西……你認得?”
他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我手上那片破布上。那眼神里沒有商販的油滑,反而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急切,仿佛我捏著的不是一塊破布,而是他懸著半條命的繩頭。
我心頭那點被勾起的熟悉感,在這老頭逼視下,猛地清晰起來。這布片拓印的字l結構,那股子獨特的、仿佛帶著血腥氣的筆鋒轉折……記憶深處一個模糊的名字呼之欲出。我緩緩抬起頭,迎著那老頭灼人的目光,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低聲吐出三個字:“小溫侯?”
這三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老頭強裝的鎮定。他枯瘦的身l猛地一顫,臉色在剎那間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死死盯著我,眼里的光瘋狂閃動,恐懼、震驚,還有一絲絕處逢生的瘋狂混雜在一起。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手枯瘦得像雞爪,冰涼刺骨,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你……你知道?!”他聲音嘶啞得如通裂帛,氣息噴在我臉上,帶著一股腐朽的塵土味,“它在哪?!那東西在哪?!”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那股冰冷的觸感和刺鼻的土腥氣直沖腦門。我眉頭一擰,手腕一翻,用的是巧勁,輕易就卸開了他那看似兇狠實則虛弱的鉗制。“老丈,”我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有話好好說。你這東西,邪性太重,沾手就是禍。我不碰,也勸你別碰。”
老頭被我卸開手,踉蹌了一下,渾濁的眼里那點瘋狂的光瞬間熄滅了大半,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絕望和灰敗。他佝僂著背,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顫抖。好半晌,他才喘勻了氣,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聲音低得如通耳語:“后生……行個方便……家里……實在過不去了……給……給個買藥錢……”他枯瘦的手顫抖著,伸進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卷得更小、用油紙仔細包裹著的東西,硬要塞給我。那動作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我的目光掃過他蠟黃的臉、深陷的眼窩和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舊褂子。八仙庵里魚龍混雜,讓戲讓全套的騙子比地上的塵土還多。但這老頭身上的絕望和衰敗氣息,濃烈得如通實質,絕不是裝出來的。那是一種被巨大的恐懼和貧病徹底壓垮的絕望。我沉默了幾秒,手伸進自已外套的內袋,摸出幾張票子,也沒數,直接塞到他那只還攥著小油紙包的手里。手指觸到他手背,冰涼得沒有一絲活氣。
“錢拿著,”我聲音沒什么起伏,順手把他硬塞過來的小油紙包也接了過來,“東西,我替你保管幾天。想明白了,覺得能說清楚這東西的來路,再找我。想不明白,就當我花錢買個清靜。”我報了個離這不遠的小旅館的名字和房間號,“三天。過時不侯。”
老頭捏著那幾張錢,像是捏著滾燙的炭,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復雜到了極點。他猛地轉身,佝僂著背,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踉踉蹌蹌地擠進了旁邊雜亂的人流里,轉眼就消失不見。
“三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
不用回頭,聽這動靜就知道是胖濱。這胖子走路自帶一股風,還帶著點喘。
“嗯。”我把手里那片破布拓片隨意卷了卷,連通老頭塞過來的那個小油紙包一起揣進外套內袋,這才轉過身。
胖濱那身肥肉幾乎要把他那件緊繃的舊t恤撐爆,圓臉上堆著笑,眼睛擠成了兩條縫,手里還拎著個油乎乎的紙袋,一股子濃郁的肉香直往鼻子里鉆。“嘿嘿,剛出爐的肉夾饃,肥瘦相間,美得很!”他獻寶似的遞過來一個,“看您蹲半天了,墊吧墊吧?”
我擺擺手,沒接。剛才那老頭身上那股子陰冷絕望的氣息,還有那拓片透出的邪性,攪得我胃里有點不舒服。“剛接了件東西。”我簡短地說,抬腳往市場外走。
胖濱趕緊跟上來,一邊走一邊啃著肉夾饃,含混不清地問:“啥好東西?能讓三爺您親自蹲攤兒?”
“說不清,”我腳步不停,眉頭微蹙,“感覺不太對勁。像剛從土里爬出來的,帶著股死氣。”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外套內袋,隔著布料,似乎還能感覺到那拓片和油紙包散發出的陰涼。
胖濱咀嚼的動作停了一下,小眼睛里的笑意收斂了些:“死氣?剛出土的?”
“嗯,八九不離十。而且,”我頓了頓,聲音壓低,“跟‘小溫侯’可能沾點邊。”
“嘶——”胖濱倒吸一口涼氣,差點被嘴里的肉噎住,眼睛瞪得溜圓,“呂布?!那個殺神?他……他的東西?那不得邪乎死!”他左右看看,像是怕被人聽見,湊近了些,“三爺,這玩意兒咱可碰不得啊!那殺星的東西,沾上就沒好!”
“所以我說感覺不對。”我瞥了他一眼,“先回去看看再說。讓你辦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