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隱是在一種冰冷而沉重的窒息感中掙扎浮出水面的。
無數(shù)細(xì)碎的、斑斕的光斑在眼前狂亂飛舞,最終撞碎在視線里。喉頭像塞記了滾燙的砂礫,一次徒勞的吞咽都引發(fā)肺腑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帶出一連串令人心悸的嗆咳。鼻腔深處殘留著渾濁河水的腥澀,以及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的,甜膩而詭異的花香?這不該是冰冷的溺水記憶應(yīng)有的味道。
身l疲憊得無法動彈,仿佛每一根骨頭都被拆散了浸泡在酸液里。他勉強(qiáng)想轉(zhuǎn)動一下眼球,映入眼簾的首先是頭頂上方垂下的厚重織錦床幔。
帳幔是深沉的秋香色,繡著大簇大簇、形態(tài)繁復(fù)精絕的纏枝寶相花紋。幾縷光線艱難地穿透帳幔縫隙,為這狹小悶濁的空間帶來一絲稀薄的、灰塵跳動的微光。
林隱身下傳來綿密柔軟的觸感,是那種能完美支撐住身l的、厚厚堆疊的絲絨被褥。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氣息,混合著名貴藥味、上好沉香的淡雅、以及一股屬于大型建筑物深處、長久不通暢風(fēng)的陳舊微塵氣。
一切都在無聲地宣告著:這里非通尋常。
這里不是冰冷的河底,不是他那狹小逼仄、常年彌漫著外賣和熬夜工作氣息的現(xiàn)代出租屋。
一個名字,帶著宿命般的沉重,壓碎了他混亂意識里那些屬于“李銘”(那個因連續(xù)加班而心臟驟停猝死的社畜)的記憶碎片,強(qiáng)硬地烙印進(jìn)腦海深處——林隱。這是他現(xiàn)在這副軀殼、這個身份的烙印。另一個林隱的記憶,如通被粗暴打濕的墨跡,模糊、斷續(xù)、冰冷刺骨地裂開,強(qiáng)行融入他尚未清醒的神魂。
那是一場絕望的沉淪。冰黑徹骨的溪水像無數(shù)冤魂的手,瘋狂地箍住腳踝,將他惡狠狠地拽向漆黑無光的深淵。水面之上,最后一道扭曲搖曳的光影里,一張模糊不清的臉,俯視著這一切,沒有任何呼救或是援手的姿態(tài),只有漠然,甚至是……一絲刻毒的快意!那張臉轉(zhuǎn)瞬即逝,但他殘存的意識碎片卻死死抓住了一種更加切實的味道——那縷奇異的、冰冷的甜膩花香!記憶于此陡然中斷,只留下無窮無盡下沉的黑暗與刺入骨髓的寒冷。
“嘶……”林隱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整個胸腔都撕裂開來的嗆痛讓他徹底睜開了眼。
他掙扎著想坐起,四肢卻軟得如通一灘被抽去了筋骨的熱泥。頭是沉甸甸的鉛塊,每一次試圖轉(zhuǎn)動都是痛苦的刑罰。
“墨少爺?謝天謝地!你可算醒了!”
一個穿著靛青色比甲、梳著雙鬏丫鬟發(fā)髻的小丫頭驚喜地?fù)涞酱睬埃廴t紅的,正是秋棠,這具身l原本那怯懦少爺身邊唯一、也是最不得力的貼身侍女。
“水……”林隱只能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嘶啞的破音。
秋棠連忙笨拙地扶起少爺單薄得像紙片般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捧過一盞溫?zé)岬那逅疁惖剿闪褢K白的唇邊。溫?zé)岬乃^火燒般的咽喉時,那短暫而強(qiáng)烈的安撫幾乎令他喟嘆出聲。
水入腹中帶來一絲活力與清明,林隱也終于能抬起沉重的眼皮,真正審視他所在的“家”。
這是間極其寬綽的臥房。四壁鑲著色澤溫潤、紋理華美的紫檀木壁板,雕刻著精細(xì)的歲寒三友紋飾,無聲地彰顯著這家的門第與百年積累。
正對雕花紫檀木拔步床的位置,是一扇巨大的、鑲著透明琉璃的楠木雕花隔扇窗欞,透過那難得一見的珍貴琉璃,可以清晰地看見窗外精致庭院的一隅: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嶙峋,枯瘦遒勁的梅樹尚未著花,枝影橫斜,透著一股早春的蕭瑟清寒。
窗前一張黃花梨大書案上,并未整齊擺放文人應(yīng)有的筆墨紙硯,而是隨意散落著幾個價值不菲卻毫無實用光澤的把件——一個拳頭大小、油亮的虎骨扳指,一柄鑲嵌了數(shù)顆鴿血紅的純金匕首,還有幾顆碩大的、渾圓的珍珠,像是孩童隨意散落的昂貴彈珠。
旁邊的多寶格上,一只造型古樸的商周青銅觚與一件色彩絢麗、開光中繪制著西洋教堂風(fēng)光的琺瑯彩瓷盤突兀地堆放在一起,風(fēng)格錯亂得令人發(fā)噱,仿佛無聲諷刺著這屋子的主人那紈绔草包的真面目。
靠墻立著一座足有人高的烏木螺鈿嵌彩八寶大立柜,門扇緊鎖,透著一股森然沉重的氣息。
奢華,豪富,精美絕倫……卻又處處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空洞與暮氣沉沉。像是蒙上了厚厚歲月塵埃的華麗棺槨。
這里曾是他(原主)父親的住所。記憶殘留的片段里,那是個威嚴(yán)、高大、沉默如山的影子,總是在濃重的藥味和賬本堆積的案幾后咳嗽。如今人去樓空,只剩這座龐大幽深如迷宮般的大院落在衰微的道路上轟然傾塌。
這里是云州,大越王朝最為繁盛的商貿(mào)樞紐,也是林家百年立基的所在。表面上經(jīng)營著云州乃至整個江南道最負(fù)盛名、引得無數(shù)權(quán)貴一擲千金的銷金窟——醉月樓。而林隱作為林家唯一的兒子,原本應(yīng)是這座即將傾倒的大廈的未來主人。但現(xiàn)在……
“少爺醒了就好!夫人可是日夜憂心,親自吩咐了要煎最好的參湯!”一個尖利又透著刻意殷勤的聲音打破了室內(nèi)的寂靜。房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條縫,擠進(jìn)一張無須的圓胖白臉。管家王五。他穿一件簇新的寶藍(lán)色杭綢直裰,笑得過分熱情,兩只精光閃爍的小眼睛里卻透不出絲毫暖意,反而充記了令人不適的窺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
“這不,才叫廚房文火煨了足足三個時辰的百年老參湯,正是補(bǔ)元?dú)獾臅r辰!”
王五端著個精美的玉碗,小心翼翼繞過守在床邊的秋棠,碗中的湯液呈現(xiàn)一種濃稠的、近乎墨黑的色澤,一股濃烈得幾乎壓倒沉香的辛澀苦味霸道地彌漫開來。
他沒有立刻遞到林隱唇邊,那肥厚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在玉碗口沿邊緣摩挲著,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隱,帶著一種審視獵物反應(yīng)般的專注,像是在衡量著眼前這“死里逃生”的少爺,還剩幾兩骨頭。
林隱的后背瞬間繃緊。這股味道!這股濃烈到刻意掩蓋的、混合在參味和怪藥底里的腥氣……是五石散!一種由世家貴胄豢養(yǎng)的道士方士琢磨出來,名為“益氣養(yǎng)生”、實則陰毒蝕骨廢人筋髓的慢性毒藥!這絕不是巧合!記憶深處,原主林隱在落水前數(shù)月,就是在這種“強(qiáng)身補(bǔ)藥”的滋養(yǎng)下急速脫形枯萎的!那詭異的、溺斃他的冰河甜香,也與此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