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vb大廈,三樓形體訓練室
巨大的落地鏡映照著二十個年輕窈窕的身影。空氣里彌漫著汗水的微咸與廉價香水混合的味道。冷氣開得很足,卻吹不散排練廳里緊繃的氛圍。
指導老師穿著緊繃的黑色舞蹈服,拍打著雙手,發出短促有力的口令:
“抬頭!挺胸!收腹!目光!想象你們站在維港的渡輪上,海風是鏡頭,微笑是給全港島看的!”
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有節奏地敲擊,像在給某種無聲的角力打著拍子。
柳茹夢站在鏡子的邊緣,正一絲不茍地跟著口令調整姿態。形體課的內容繁多而瑣碎:頂著書本走直線練習儀態,穿著緊身練功服拉伸筋骨鍛煉柔韌度,反復演練舞臺定點亮相時那不到三秒卻需萬種風情的轉身。
汗水從她光潔的額角滑落,她卻像感受不到疲憊,每個動作都力求標準。她知道,這里競爭的殘酷性遠超過大陸文工團的篩選。
午后的泳裝訓練環節臨近尾聲。
空氣中蒸騰的水汽還未散去,更衣室里已是一片繁忙與低語。柳茹夢拉開隔間門簾,正準備換下那件式樣保守的連體泳衣,旁邊幾個隔間傳來的刻意壓低的粵語調笑便鉆入耳中。
“喂,你們講,某些人今朝穿著泳衣行caalk,是不是專門練過點扭啊?”
“人家大陸來的北姑,識得個屁caalk啊!頂多系鄉下插秧行田埂的姿勢!”
“哈哈!阿ay你衰口啦!不過講真,人家條命生得好嘛,一邊勾著東瀛闊少小林天望少爺,一邊仲有霍家大公子霍震挺少東送上門,‘小林概念股’咁威,唔通仲要同我哋爭呢個港姐?”
“系咩咯!靠賣弄風騷、腳踏幾只船博出位,真系好有本事!以為自己系乜嘢絕世尤物?睇佢幾時撲街!”
“聽講成日扮清高,唔理人哋,裝得仲以為真系大世家女!我屋企老豆話啦,大陸佬個個窮酸樣!”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柳茹夢聽見,帶著濃重的港島本地口音和毫不掩飾的鄙夷。她們料定這個“北姑”粵語半桶水,聽不懂這般夾槍帶棒的譏諷,正好趁她換衣服背對著的機會肆無忌憚地“講笑”,順便拉攏其他本就對柳茹夢超高人氣暗生嫉妒的佳麗,孤立排擠的意圖昭然若揭。
柳茹夢手上的動作一頓。鏡子里映出她低垂的眼簾和瞬間繃緊的下頜線。一股冰冷的怒意從心底升起,但隨即被她強行壓下。她記得丈夫林火旺的話:港島是名利場,也是斗獸場,示弱就等于任人宰割。
她轉過身,面朝著那幾個聚在一起、臉上仍掛著刻薄笑意的佳麗。目光平靜如水,卻像淬了冰,直直地刺過去。她開口了,聲音清亮,字正腔圓,用的是比她們地道得多的西關腔粵語:
“講完了?踩低別人抬高自己,踩完還要拉幫結派?果然好家教。”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帶著某種穿透力,瞬間讓整個更衣室都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集中過來,或驚愕,或心虛,或看戲。
那幾個帶頭起哄的佳麗——阿ay、cdy,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柳茹夢。
柳茹夢向前一步,目光掃過她們那張描畫精致的臉:
“你們剛才口口聲聲‘北姑’、‘大陸佬’叫得很過癮?那我倒要問問,你們祖上三代,哪個不是從大陸來的?是潮州?是客家?還是順德?只不過你們父輩、祖輩早幾年十幾年來港島做工、揾食罷了!你們身上流的,難道不是大陸的血?”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敲打在每個人心上:
“我不覺得我從大陸來有什么可恥。大陸今天是不富,我們承認。可我們的人民窮得有骨氣!打美國,打蘇聯,世界上最強的兩個國家,我們都沒低頭!知道什么是國格,什么是尊嚴嗎?”
她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帶著一種讓那幾個女孩感到刺痛的鄙夷:
“而你們呢?你們港島人覺得天生高人一等?睜開眼看看!腳底下這塊土地是誰的?是中國的!現在卻被英國鬼佬殖民著!在這港島,警司是鬼佬,法官是鬼佬,所有的高位都是鬼佬!你們每天坐天星小輪,看他們高高在上,坐頭等艙,住山頂獨立屋,生下來就覺得我們中國人低他們幾等!連自己走路都習慣性給人讓路,說話不敢大聲,見著鬼佬就膝蓋發軟!你們,難道從不覺得羞恥?!從不覺得羞憤嗎?!”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撕開了某種心照不宣的精致面紗。更衣室里落針可聞。那些剛才還嘰嘰喳喳的佳麗們,此刻像是被潑了一盆冰水,一個個臉色漲紅或發白,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無人敢再與之對視。那句“羞恥”、“羞憤”的質問,像無形的鞭子抽打在心坎上。
柳茹夢冷冷地掃視一圈,不再看那群啞口無言、羞愧低頭的佳麗。她利落地拿起毛巾和個人物品,頭也不回地走向更衣室盡頭的淋浴間。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沉寂的空間里異常清晰,每一步都帶著決然和不容侵犯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