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老太太的心結(jié)（第1頁）

入夏后雨水多，聞香堂的青瓦總滲著潮氣，老觀主找出些曬干的艾草，在門檻縫里塞了些，說能防“濕祟”。阿香則迷上了讓“水沉香”——把沉香木泡在雨水里，再埋進(jìn)槐樹下的土里，說是過了三伏天挖出來，燃著能聞見云散雨停的清透。

這天雨剛停，巷口的泥水里淌來個搖搖晃晃的影子。是個穿綢衫的老太太，手里拄著根玉拐杖，走一步晃三下，鞋底子沾記泥，卻把拐杖護(hù)得緊緊的，生怕沾了半點(diǎn)水。

“觀主在嗎？”老太太聲音發(fā)飄，像被水泡過的紙，“我那鐲子……找不著了。”

阿香剛把泡沉香的瓦罐埋好，抬頭就看見老太太袖口露出截銀鐲子，卻不是尋常的光面，上面刻著纏枝蓮，和聞香堂供桌腿上的紋路有幾分像。更怪的是，他聞到老太太身上除了脂粉香，還纏著股木頭腐爛的味，像老宅梁上的朽木，悶了幾十年。

老觀主正在擦拭那只青銅香爐，聞言放下帕子。“丟了多久了？”

“三年了。”老太太往太師椅上坐，動作慢得像蝸牛，“金的，鑲著紅寶石，是我男人年輕時給我打的。前兒個夜里，我夢見他了，說鐲子在‘床底第三塊磚’底下，可我翻遍了床底，啥也沒有……”

老觀主燃了三炷香，這次的煙氣沒飄多高，就在案上繞圈，像條游不動的蛇。香灰積在案邊，慢慢堆成個小小的土坡，坡上竟隱隱顯出個“困”字。

“不是找不著。”老觀主盯著香頭，“是你不想讓它出來。”

老太太的手猛地攥緊拐杖，指節(jié)發(fā)白：“我……我沒有……”

“你男人是不是死在床底？”阿香突然開口。他聽見老太太的呼吸里，藏著木頭斷裂的聲音，“咔嚓”一聲，悶得讓人心里發(fā)堵。

老太太的臉?biāo)查g灰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喉嚨里擠出句：“他……他喝醉了，夜里起夜，頭撞在床柱上，就……就沒氣了……”

“是你推的吧。”阿香聲音很輕，卻像塊石頭砸在水里，“你怕他打你，就把他推過去了。鐲子掉在磚縫里，你看見的，可你不敢撿，怕人發(fā)現(xiàn)……”

老太太突然尖叫一聲，抓起拐杖就往阿香身上打，卻被老觀主攔住。“你聞見她脂粉香里的血腥味了嗎？”老觀主對阿香說，“埋了三年，早該散了，是被她自已的念想泡著，才沒斷。”

拐杖“當(dāng)啷”掉在地上，老太太癱坐在地上，眼淚混著脂粉往下流：“他總打我……喝醉了就打……那天他抓著我的頭發(fā)往墻上撞，我……我就是想推開他……誰知道他腳滑……”她捶著胸口，“我不敢說啊……說了誰信我？鐲子就在那兒，我一看見就想起他倒在地上的樣子……”

老觀主嘆了口氣，從供桌下摸出張黃紙，畫了道符，又取來些沉香末，和著老太太的眼淚揉成個小團(tuán)。“你自已去挖吧。”他遞給老太太，“挖出來，把這紙團(tuán)跟鐲子一起埋了，跟他說聲‘不欠了’。”

老太太捏著紙團(tuán)，踉蹌著走了。阿香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那股朽木味淡了些，倒添了點(diǎn)松快的風(fēng)。

傍晚時，老太太又回來了，手里捧著個紅布包，打開是只金鐲子，紅寶石在燭火下閃著光。“找到了。”她聲音平靜了不少，“埋在院子里的梅樹下了，他生前最愛那棵梅樹。”

她把鐲子放在供桌上：“觀主，這鐲子該歸誰，就歸誰吧。我留著，心不安。”

老觀主沒接，只取了三炷香點(diǎn)燃。這次的煙氣筆直向上，香灰落得又慢又穩(wěn)，在案上積成個小小的堆，像座安穩(wěn)的墳。

“歸你。”老觀主道，“是你自已了的債，該得個清靜。”

老太太走后，阿香把那只鐲子擦干凈，放在了青銅香爐邊。月光從窗欞照進(jìn)來，鐲子上的紅寶石亮得像顆心，再聞不到半點(diǎn)血腥味，只剩沉香木淡淡的清苦，混著夏夜的風(fēng)，竟有了幾分安穩(wěn)的甜。

“觀香斷陰陽，最難斷的是人心的結(jié)。”老觀主往爐里添了塊沉香，“你今兒個沒靠香譜，沒借神力，光憑鼻子就聞出了她的困局，這才是真本事。”

阿香蹲在槐樹下，摸著埋瓦罐的地方，泥土是溫的。他想起老太太走時的背影，突然明白，聞香堂的香，從來不是為了斷出個是非對錯，是為了讓困在心里的鬼，能順著煙氣飄出去，讓熬在苦里的人，能聞見點(diǎn)透進(jìn)來的光。

香爐里的沉香還在燃，煙氣穿過槐樹葉，融進(jìn)月光里，像誰在輕輕嘆氣，嘆完了，就松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