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請神那天,老觀主搬出了聞香堂最沉的那只青銅香爐。爐身刻著纏枝蓮紋,邊角被香火熏得發黑,據說是觀香一脈開宗時傳下來的,爐底藏著三枚“請神香”的香方,尋常時侯連見都不讓阿香見。
“請神不是求神辦事。”老觀主往爐里填了新的香灰,動作慢得像在數米粒,“是借香為橋,讓你心里的‘正氣’去會神的‘意’。神不在天上,在你聞過的千萬種香里,在你斷過的陰陽理里。”
他取來第一炷請神香,是用柏葉、松脂和曬干的艾葉混的,燃起來帶著草木被曬透的暖香。“這是請‘土地’。”老觀主讓阿香伸手感受煙氣,“你聞這香里的土腥氣,像不像巷口那棵老槐樹的根?土地神管著一方水土,你得先認熟腳下的地,他才肯應你。”
阿香盯著煙氣,恍惚間真看見香爐里浮出個矮胖的影子,穿著打補丁的藍布褂,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正蹲在爐邊吧嗒嘴——像極了巷口那個總給阿瘋塞糖的張老頭。
“記住這感覺。”老觀主又燃第二炷香,這次是龍涎香混著麝香,煙氣剛直,帶著股凜冽的威嚴。“這是請‘門神’。你掌心那符上的神,就長這樣。”
阿香鼻尖一麻,聞到香里裹著鐵銹味,像刀劍出鞘的寒氣。香爐里的影子高了些,穿著鎧甲,手里攥著柄長刀,臉膛模糊,可那雙眼睛掃過來時,阿香突然想起王三柴房里,那個紅衣姑娘最后鞠躬的樣子——原來門神的“意”,不是兇,是護著該護的人。
可到第三炷香時,老觀主卻停了手。那香是黑色的,看著像用燒過的香灰和著什么東西捏的,聞著有股淡淡的墨味。
“這炷是請‘文判’。”老觀主摩挲著香身,“能斷陰陽簿上的糊涂賬,可也最烈。你現在還接不住,等啥時侯聞這香不發怵了,再說。”
阿香沒說話,只盯著那黑香。他總覺得那墨味里藏著點別的,像有人在紙上寫字,沙沙的,寫的都是沒處說的委屈。
這天后,阿香夜里總讓通一個夢。夢見自已站在片霧里,周圍飄著無數根香,有的燃得旺,有的滅得快,每根香下都蹲著個人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對著他伸手,嘴里喊著“幫我看看”。
他問老觀主:“那些是沒處去的魂嗎?”
老觀主正在曬桂花,聞言撒了把花瓣在他頭上:“是沒處去的‘事’。陰陽兩界,最難斷的從不是邪祟,是人心攢下的那些事。”
這話沒等阿香咂摸透,聞香堂就來了個更怪的客人。是個穿長衫的先生,戴著副圓鏡片眼鏡,手里拎著只紫檀木盒子,說是從城里來的,想請觀主去斷樁“陳年舊事”。
“我家老太爺十年前沒的。”先生推了推眼鏡,聲音發飄,“可最近祠堂里總飄著香,是他生前最愛的茉莉香。更怪的是,供桌上的牌位,每天早上都轉個方向,對著西邊……”
阿香在里屋碾香末,聞言停了手。他聞到先生身上除了書卷氣,還纏著股極淡的焦糊味,像是什么東西被燒了一半,悶在土里沒燃透。
老觀主燃了三炷長香,煙氣在半空打了個旋,竟凝而不散。“不是老太爺不安生。”他盯著香灰,“是他死的時侯,有件事沒說清,被人埋在了西邊。”
先生臉色驟變,手里的盒子“啪”地掉在地上,滾出半塊燒焦的玉佩,上面刻著個“安”字。
“是……是我妹妹的玉佩。”先生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她十年前跟著老太爺出門,就再沒回來。老太爺說她走丟了,可我總覺得……”
阿香突然開口:“你聞見茉莉香里,有哭的聲音嗎?像小姑娘掉眼淚,怕得很。”
先生猛地抬頭,眼里滾出淚來:“有!我總聽見!可家里人都說我瘋了……”
老觀主看向阿香,眼神里帶著點深意:“你跟我走一趟。帶上請神香,還有那包‘破煞香’。”
臨出門時,阿香往懷里塞了張紙扎人事——是他自已學著畫的,畫了個扎小辮的姑娘,用的是聞香堂后院的桃花紙。他總覺得,那茉莉香里的哭聲,比王三婆娘還小,得找個像樣子的“替身”,替她把害怕說出來。
馬車往城西去時,阿香掀著車簾看外頭。秋風吹過,路邊的野菊落了一地,他突然想起老觀主的話——原來觀香一脈聞的香,從來不是香,是那些被時光埋了的人,藏在風里的聲。
香爐里的請神香在包里微微發燙,像在說:該去的地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