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時,聞香堂收了批新的桂花,金黃金黃的,曬在竹匾里,記巷子都是甜香。阿香正用桂花混著蜂蜜調香膏,巷口突然傳來陣鈴鐺響,叮鈴叮鈴的,脆得像碎冰。
他探頭去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貨郎挑著擔子走來,擔子里沒放雜貨,倒堆著些紙扎的小人、小馬,五顏六色的,風吹過,紙人紙馬的胳膊腿搖搖晃晃,像在動。
“觀主在嗎?”貨郎嗓門不高,帶著股紙漿的味道,“我這擔子邪門得很,夜里總自已響,像有人在挑著走。”
老觀主剛把曬干的艾草收進柜里,聞言抬眼。阿香已經聞到了——貨郎的藍布衫上,除了紙漿味,還纏著股極淡的脂粉香,不是市面上的香粉,是用鳳仙花搗的,帶著點青澀的甜,像小姑娘的味道。
“你這紙人,是給誰扎的?”阿香問。他看見最頂上那個紙人,梳著雙丫髻,臉上點著紅胭脂,竟和祠堂里那個小姑娘的影子有幾分像。
“前陣子給城東張大戶扎的。”貨郎撓了撓頭,“他閨女去年沒了,才十二,說要扎些玩伴陪她。可我把紙人送去那天,張大戶家的狗對著擔子狂吠,我就覺得不對勁……”
老觀主取來三炷香點燃,煙氣剛飄起來就打了個旋,往貨郎的擔子飄去,像被什么東西勾著。香灰落在紙人臉上,竟順著胭脂痕滾下來,像掉了滴淚。
“是那姑娘自已跟著來的。”老觀主盯著紙人,“她不喜歡那些紙扎的玩伴,想讓你給她扎只兔子。”
貨郎愣住了:“兔子?我沒聽張大戶說啊……”
“你聞聞這紙人身上的香。”阿香指著雙丫髻紙人,“是不是有股草味?是她常去的那片苜蓿地,里頭有只白兔子,她追了整個夏天都沒追上。”
貨郎湊近聞了聞,突然拍了下大腿:“對!我去張大戶家量尺寸時,看見院墻上畫著只兔子,歪歪扭扭的,管家說那是姑娘自已畫的,說要捉來當寵物……”
老觀主從供桌下摸出張黃紙,遞給貨郎:“你現在就扎只兔子,用這紙當耳朵。”他又對阿香說,“你去后院摘把苜蓿,撒在兔子旁邊。”
貨郎手巧,沒半炷香的功夫就扎好了兔子,白耳朵耷拉著,紅眼睛用朱砂點的,活靈活現。阿香把苜蓿撒在兔子腳邊,剛撒完,就見那雙丫髻紙人突然晃了晃,像在笑。
擔子上的鈴鐺“叮鈴”響了一聲,卻不是貨郎碰的,像是被風吹的,輕快得很。
“好了。”老觀主道,“你把這兔子送去張大戶家,跟他說,姑娘要的不是玩伴,是只兔子。”
貨郎挑起擔子,這次走得輕快,鈴鐺響得叮當脆,不像之前那么沉了。阿香看著他的背影,看見那雙丫髻紙人跟著擔子晃,像個小姑娘追著自已的兔子跑。
傍晚時,貨郎又回來了,手里捧著塊點心,說是張大戶謝的。“他說姑娘托夢了,說有兔子陪她,不用再扎玩伴了。”貨郎笑得見牙不見眼,“還說要多給我兩文錢,讓我常去給兔子修修耳朵。”
老觀主沒接點心,讓阿香收著。“觀香人不一定總在斷兇案,斷是非。”他看著窗外的桂花,“有時不過是幫個小姑娘,圓個沒追上兔子的夢。”
阿香把點心放在供桌上,和那只金鐲子并排。月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點心上,也落在鐲子的紅寶石上,亮得像兩顆星星。他突然覺得,聞香堂的香火氣里,又多了點味道——是桂花的甜,鳳仙花的青澀,混著紙漿的質樸,像巷子里的日子,慢慢悠悠的,卻藏著說不盡的暖。
槐樹上的葉子開始黃了,一片一片往下落,像誰在撒金箔。阿香蹲在樹下,數著地上的落葉,鼻尖飄來聞香堂的檀香味,混著遠處貨郎擔子的鈴鐺響,突然明白,觀香一脈守的,從來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不過是這人間煙火里,一點點沒說出口的念想,一聲聲沒處訴的委屈,和那些藏在香里、等著被人聽見的心跳。
香爐里的香還在燃,煙氣筆直向上,穿過黃葉子,融進秋光里,輕得像聲嘆息,卻又重得,能托住整個巷子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