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煦是在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里醒來的。
她費力地轉動眼珠,模糊的視野里是學校醫務室熟悉的、泛黃的天花板。
旁邊坐著那個頭發花白、身材瘦削的校醫,正低頭收拾著藥盤里的東西。其時冰涼的聽診器還貼在她敞開的領口皮膚上。
“醒了?”校醫的聲音沒什么波瀾,眼皮抬都沒抬,動作麻利地收起聽診器,“沒什么大問題,就是有點低燒,”頓了頓,“加上過度疲勞。”
目光在都煦紅腫的臉頰、脖頸猙獰的青紫掐痕、和衣服遮掩下的鞭痕邊緣掃過,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了然。
在意識到對方視線傳來的這種詭異的感覺后,都煦清醒了大半。她局促地欲把領口攏緊,手指卻抖得使不上勁。
校醫像是沒看見她的窘迫,從旁邊桌上拿起一張折迭的紙條,隨手遞過來。
“喏,李老師給你開的假條。讓你好好休息,養好了再回來?!彼Z氣平平,甚至帶著習以為常的倦怠。
“李老師的學生,還真是…容易生病?!?/p>
“容易生病”幾個字被她咬得有點怪,像咀嚼一種心照不宣的暗語,讓都煦的心猛地一沉。
李文溪的所作所為,校醫分明是知道的。她不僅知道,而且司空見慣,還用輕描淡寫甚至嘲弄的態度,對待如此惡劣、嚴峻的事情——
黑暗,是一股令人膽寒的黑暗,纏繞著怨恨,侵蝕了都煦的全身心。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有那么一瞬間,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心頭,幾乎不可遏抑——
不顧一切,沖回教室。就現在。揭露李文溪偽善的面孔,把她的暴行、她的齷齪、她對自己做的一切都悉數抖落出來。
當著所有人的面。
讓李文溪,身敗名裂。
可這念頭剛冒頭,就被更深的恐懼壓了下去。她太懦弱了;而且她的身體很奇怪,竟然在回憶起那些酷刑時,感到非常暢快。
暢快。沒錯。她簡直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實是,當李文溪的皮帶抽在身上、當那些羞辱的話語灌入耳中、當被粗暴對待到瀕臨崩潰…除了恐懼和痛苦,竟然還有一種扭曲的、讓她渾身戰栗的暢快感。
都煦不禁憶起曾在報紙里看到過的一則有關戒毒所的報道,憶起那些被關押的、形銷骨立的人對著鏡頭空洞的眼神。她知道,她也快像那些人一樣瘋了。
她把那張明明輕飄飄,卻頓時重如千斤的假條胡亂地塞進了口袋,低著頭,掙扎著從病床上爬起來,很是踉蹌地沖出了醫務室。
——
春日午后的陽光分外刺眼,照在都煦的臉上,她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回到屬于自己的那間蝸居,雖依然靜得可怕,但她浮躁的心稍微被安撫了些。她把自己直直地摔在床上,臉埋進枕頭,試圖隔絕外界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儲物柜上那臺紅色的舊座機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鈴聲尖銳,一遍又一遍,極其固執地撕扯著室內的死寂。
都煦知道是誰。楚望舒。只有她會在課間找公用電話打過來。可她不想接。一點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