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一）（第2頁）

都煦知道是誰。楚望舒。只有她會在課間找公用電話打過來。可她不想接。一點也不想。

一想到楚望舒，她就想起李文溪那些惡毒的言語。她明知是挑撥離間、赤裸裸的挑撥離間，然而此刻，在其巨大的身心創(chuàng)傷和混亂的自我厭惡之下，隱隱地被動搖了。

可她暫且不想管了。都煦把頭埋得更深，任由那刺耳的鈴聲最終歸于沉寂。她太累了。

回想，細數(shù)，她發(fā)現(xiàn)不過短短幾個星期發(fā)生的事情，居然像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比她過去十幾年的人生加起來還要沉重、還要繁雜。

于是，她想逃。逃開這個學(xué)校、逃開這個小鎮(zhèn)，逃開這一切，尋找純真的慰藉。不是在逼仄、壓抑的這里，而是更寬闊、更自由的那里。

都煦開始在自己混沌的思緒里幻想自己是鳥。如果自己是鳥，那么她就可以展翅高飛，很輕易地去到任何想去的遠方。可事實仍然是和人一樣，不是所有鳥都能活得這么如意。

她心灰意冷地走到電話旁，猶豫了一下，撥通了那個熟悉的號碼。電話很快接通，傳來母親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略顯疲憊的聲音：

“媽…”都煦的聲音不住地發(fā)哽。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語調(diào)聽起來平穩(wěn)些，“是我。嗯…我沒事，就是想您了。”

“最近阿…最近快考試了，功課特別多，壓力有點大…好久沒好好跟您說話了。今天…今天有點累，請了半天假在家休息…嗯，真的沒事，就是看書看久了…阿，還有就是，眼鏡摔壞了…好，那我歇會就去重新配…媽，您也要照顧好自己，別太累…嗯，我也愛你。”

掛了電話，對母親撒謊帶來的愧疚、和對自身處境的絕望，將都煦徹底擊潰。

她換下了那身帶著屈辱印記的校服，翻出一套許久都沒穿過的便裝換上，長袖、毛開衫、修身牛仔褲和帆布鞋，款式非常簡單，設(shè)計無聊得甚至有些過時。但她不介意，只要是母親買的，就足夠了。

配好眼鏡，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學(xué)校之外的路上，視線無知覺掃過街道兩旁：靜默的書店、褪色的招牌、油膩的小吃攤、坐在門口打盹的老人、追逐打鬧的臟兮兮的小孩、蹲在墻角數(shù)著零錢的補鞋匠、大聲吆喝著甩賣蔫掉菜葉的小販…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陌生。

她待在這里許多許多年，但從來沒有拿出一天好好地看過這里的景色。走過狹窄的巷子，穿過喧鬧的菜市場，最后爬上鎮(zhèn)邊那座矮矮的山坡，俯瞰著腳下這片豆腐塊似的房屋。

直到在這一刻她才驟然發(fā)現(xiàn)，這個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zhèn)，原來這么小，小得幾乎一眼就能望到頭，而且沒有任何新奇的東西，太無趣了。

這里的人是無數(shù)個她自己的縮影。對生活沒有一點朝氣的希望，只是得過且過地茍活著，從這個季節(jié)活到那個季節(jié)，從這年活到那年。

細細思來，她的那間小屋，和眼前這個小鎮(zhèn)，又有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從一個窒息的地方，走到另一個同樣窒息的地方。一切都源于她的幻想罷了。

這時她忽然意識到另一個問題——難道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里，去到所謂的外地，生活就會不一樣嗎？

不！不會的！她用力搖頭，像是要甩掉這個可怕的想法。一定不會。外面有更大的世界，有更多的可能。那里會有光，會有希望，她不能被困死在這里。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

暮色四合，小鎮(zhèn)像也黯然。一盞盞昏黃的路燈次第亮起，更添了幾分蕭索；店鋪紛紛打烊，行人稀少，白日里那點殘存的煙火氣也飛散殆盡。

就在這片沉寂的灰暗中，只有一個地方，不合時宜地亮起了璀璨惹眼的光芒。

是鎮(zhèn)上唯一的那家酒吧。

它開在一條偏僻小巷的盡頭，白天門可羅雀，此刻卻喧囂如鬧市，吵嚷的人聲和樂聲幾乎漫溢出來。

都煦站在巷口，望著那閃爍的霓虹招牌。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走到這里來，走到往昔從來不曾注意過的、或者說令此優(yōu)等生避之不及的地段。不過，既來之則安之。

她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決絕，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踏進里面的第一步，便能聽到震耳欲聾的流行音樂聲，再進去一些就會看到天花板上懸掛著的巨型彩色燈球，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緩緩旋轉(zhuǎn)，灑下一片片斑斕曖昧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