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您忘了自己曾受的恥辱嗎?”孟瑯叫起來,像被人捅了一刀那樣怒氣沖沖,“您忘了自己在船頭上怎么被羞辱,忘了先王掛在船頭上的尸體嗎!”
太子臉上涌現出一陣陣痙攣,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痛苦得幾乎變了形。他閉上眼,認命般的說:“就算記得也沒有什么用!你就當我忘了吧,我現在已經不是太子了——你也不是孟將軍了,現在誰還能認出你?孟瑯,忘了吧,找個地方好好生活,就像我曾經做的一樣”
“我不!”孟瑯激動地叫道,“我怎么能忘?殿下,您怎能說出這種話!”
太子欲言又止,兩眼悲傷地望著孟瑯,好一會,他問:“你要去見見阿瑗嗎?她的棺材就停在城隍廟里”
“我要去。”孟瑯立刻起身,否則他真怕自己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氣。兩人出去時撞見了太子的兩個兒子。他們不安地打量著父親帶來的這位年輕的客人,緊張地問:“爹,你上哪兒去?天都快黑了。”
“我去見見你娘。”
“爹,明天再去吧,今天實在太晚了。”兒子懇切地望向孟瑯。后者說:“殿大人,我自己去也行。”
兩個兒子聽到他喊自個老爹大人,紛紛流露出惶恐之色。他們焦慮地對望了一眼,一齊擁上前來,一個把住父親的臂彎,一個握住孟瑯的雙手。大兒子說:“爹,你都這把年紀了,還是早點休息好。”二兒子說:“兄弟你還沒住的地方吧?你看天色都這么晚了,你要不就在這先歇一晚,明天再去,行不?”
兩人說著,一個把太子往屋里推,一個把孟瑯往廂房帶。一把孟瑯推進門,二兒子就說:“兄弟你吃過飯沒有?還沒吧?我,我去給你找些吃的來。”說完就走了,留孟瑯一個人呆在房里。
孟瑯在房里站了會,到底呆不住,他拉開門,溜出去,跳上劍走了。
沒一會,二兒子端著米飯豆子進來了。見屋里沒人,他大驚失色,忙奔去老爹屋里。那頭,太子的大兒子正跟自個老爹激烈地爭吵著。
“爹我沒聽錯吧?你是徐風的太子?那家伙是刺客?爹你是不是瘋啦,咱們就一種田的,咱們怎么能是啥太子王子呢?這是要殺頭的,要殺頭的啊!爹你肯定是迷糊了,咱們趕緊搬走,搬走!”
二兒子沖進來,喊道:“那家伙跑了!”
“什么?”大兒子猛地變了臉色。太子老淚縱橫,頹然站在一旁。大兒子看看他,又看看弟弟,下決心道:“走了也好!咱們明天就把娘安葬了,然后就回家,再也別來這了!”
孟瑯去了城隍廟。日暮之時,天空呈現一種近乎透明的藍色,這藍色極度靜謐,仿佛一灣淺淺的湖。
孟瑯很容易就找到了城隍廟,不論何時,廟總是大差不差的。他悄手悄腳溜進去,彼時太陽放射出猛烈的余暉,天空一瞬間燦如萬燭,而城隍廟里一片幽暗,充斥著令人昏昏欲睡的焚香味。
他看到了孟瑗的棺材,那棺材很小,但做工很好,嚴嚴實實刷了好幾層黑漆。棺材頭上刻了一個大大的壽字,除此之外再無多余的雕飾。孟瑯久久地望著那口棺材,不知不覺已淚流滿面。他撫摸著冰冷的棺蓋,深情地呼喚道:“阿瑗,我來看你了,是我啊,是你二哥孟瑯。我還活著,我回來了,我要為你們復仇”
廟里一片死寂。此時夜深人靜,香客早已離開,道士也不會來這座停著死人的偏僻小屋。孟瑯在棺材前站著,這口棺材對他來說是多么親切,好像妹妹還在他身邊似的。他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孟瑗微笑,聽到了孟瑗說話。
原來孟瑗活了下來,原來還有人活了下來。孟瑯慢慢地坐下來,靠著棺材,此刻,他心中百感交集。過了許久,他開始輕聲說起這五十年的事,好似與故人敘舊,又好像是要哄妹妹入睡。說著說著,他又開始流淚。
一晚上就這么過去了。當天邊亮起一抹魚肚白時,孟瑯覺得該走了。他出去時正碰見一個掃地的道士,那道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驚訝這么早就有人來。孟瑯沒有看他,徑直出去了。
他又去了幾個地方,烏池,豐州,都已面目全非。尤其是豐州,這里已經完全看不出五十年前的慘狀了。城中人煙熙攘,城下百舸云集,孟瑯走在繁華的街道上,真覺如陌路。
他很想找到些五十年前的痕跡,可一切都變了,徹徹底底變了。不僅是物變了,人也變了。孩童在巷道間嬉戲,老人聚集在墻角,有小販挑著竹筐響亮地叫賣:“賣——蓮蓬——啰!又大又好,水溜溜的啰!”
孟瑯忽然想到了那書生的話。他心酸地想,難道人們現在過得比五十年前更好嗎?他徑直走進豐州郡守的大門,衙衛立即攔下他。孟瑯問他:“你告訴我,當今大王如何?算個明君嗎?”
衙衛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粗聲粗氣地呵斥道:“你這瘋子,大王自然是明君!這幾十年來他從沒漲過稅,倉庫中的糧食多得都快發霉了。這等人物不是你這賤民可以議論的,快滾!”
他粗魯地推了一把孟瑯,這一推就像一陣風,把孟瑯刮出了好幾步遠。孟瑯望著他,說:“你是豐州人嗎?”
“你莫非真是個瘋子?”衙衛警惕地盯著他。
孟瑯繼續問:“你不知道豐州五十年前發生了什么嗎?你怎么能給長明的官員當衙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