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別,山高水遠,不知何日再得相逢。”楊二郎輕撣膝上積雪,俯身長揖,嗓音微啞:“昔年,年少輕狂,坐井觀天,多有冒犯,還望海涵。”
“此去北疆,當以朔風為信,遙舉金樽,祝國公爺萬事勝意,得償所愿。”
榮妄翻身下馬,拱手還禮,姿態謙遜得體。
然而不過轉瞬之間,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便又浮現:“你的心意,小爺我領了。”
“只是你確定,你在北疆能用得起以金為飾的酒樽?”
楊二郎幽幽地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為何這上京城里出身達官顯貴的紈绔子弟如過江之鯽,偏生就你榮國公能落得個鬼見愁的名號了。”
“你這張嘴,就是罪魁禍首!”
榮妄:“過獎過獎。”
“滿招損,謙受益,我不過初窺門徑,尚有進步的余地。”
“也勸你把雪地里散落的書卷拾起來,路上好生瞧瞧,把學問精進精進。若因疏于學業而未能通過官學考核,屆時莫說金樽美器,只怕連粗茶淡飯都要向人乞討了。”
“不過,你在北疆為我祈福時,不妨也為裴五姑娘祈愿幾句。”
“不拘什么長命百歲,前程坦蕩。”
楊二郎忽地“咦”了一聲,邊俯身拾起散落的書卷時,邊嘖嘖道:“這冰天雪地的,哪里冒來的這么重的醋味,真要酸死個人呢。”
片刻后,他捧著書卷站起身來,正色道:“你方才笑言不知家母是否休夫改嫁,我想問問,勛爵官宦之家的當家主母當真可以休夫嗎?休夫之后不會被千夫所指,不會為世道所不容嗎?”
經此生死大劫,他心下難得的澄明通透,觀人察事也較往日更為洞徹。
在慶平侯府深宅大院里,母親雖執掌中饋,行事雷厲風行,手段凌厲,那些姨娘、庶子庶女們即便暗地里斗得烏眼雞似的,也無人敢在她面前造次。
可這表面的威儀下,卻藏著說不盡的心酸。祖母對母親素來冷眼相待,大哥待母親如同陌路,父親更是疏離冷淡,若非祖制約束,怕是連母親的門檻都不愿跨進一步。
偌大侯府,母親膝下唯有他與漱玉可依。
而今,連漱玉也生出了異心。
更何況,眼見著沈三姑娘之死已然掀起軒然大波,難以善了。而府中上至祖母、父親,下至大哥、漱玉,卻仍各懷心思,都在暗中籌謀那從龍之功,妄想借此將慶平侯府推上更高位。
說不定,他們效忠的主子恐怕并非一人,而是各為其主。
這般野望勃勃又離心離德,豈能善終?
權勢再重,重不過闔府上下的安危啊。
可偏生那些人像是被蒙住雙眼般,一門心思的想去冒險一試。
或許正是因他安于現狀、不思進取,所以才會難以理解他們的選擇。
但,他想,若是母親能從其中脫身,也是好的。
榮妄聞言,也難得地沉默下來,喉結微微滾動,像是被一團浸透寒水的棉絮堵住了咽喉,半晌竟吐不出一個字來。
按理說,他們榮家出了一位女帝,此時便應當擲地有聲地宣告:男兒做得之事,女兒亦做得。只要心志堅定,這世道間必有容身之處。
但,他不敢,也不能宣之于口。
他置身事外卻慷慨陳詞的一番話,或許會在她人命運里掀起不可預知的波瀾。
思忖良久,榮妄神色凝重,字斟句酌道:“你既出身勛貴之家,想必也清楚朝堂局勢。如今樞要之位,十之八九皆為男子所據,把持不松。女官署中那幾抹孤影,雖勉力支撐,卻終日飽受非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