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路往“高尚之心”的山上爬去。沒有了橡木林的遮掩,整個夜空神秘而憂郁地照拂著兩人。從平原吹來的呼嘯的風,卷起他們身后的披風,不時碰觸纏繞。
也許是因為環境改變隨之引起的心境變化,阿波羅妮婭感覺到先前的對話不能立即進展下去了。貝里也應該有此同感,他沒有立即展示自己的傷口,但似乎在用行走時每一個肢體語言,保持著溫和可親的沉默。
阿波羅妮婭開口打破這沉默,“你知道嗎,我不是當天就得知你來河間地剿匪的事情。那時候我在國王的狩獵隊伍中。”
“我知道。”貝里低聲說,他走在她右邊。
這樣一來,他那只剩下的好眼睛就能自然地觀察到她。
阿波羅妮婭感覺到他側臉與瞥視的小動作,繼續說,“那是可怕的一天。父親送我們離開君臨的船只已經停靠在碼頭,我記得很清楚,叫‘風之女巫’號。下午的時候就啟程,吃過早飯,我回房間收拾東西……如果不是塞倫,我就會跟來抓捕我的‘獵狗’,桑鐸·克里岡還有一隊蘭尼斯特衛兵正好碰上。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對付那么多人,大概率不能。”
她說著,手心不自覺地扶上挎在右腰間的劍柄。
“那是黎明?亞瑟·戴恩的配劍。在我小時候,很多人都說拂曉神劍是七國上下最厲害的劍士,”貝里沙啞的聲音似乎染上兩分好奇的激動,“原諒我,阿波羅妮婭小姐,他在勞勃和您父親起義的時候算是他們的敵軍,是雷加王子的侍衛。”
“那沒關系,我父親也對亞瑟·戴恩評價很好,”阿波羅妮婭立即抽出右劍,流暢地展示給他看,“而且,他……是我血緣上的舅舅。”
貝里輕觸乳白琉璃般的劍身,“那就不奇怪了,”他這樣說,但神情看起來并不意外。想必許多人都能猜到她的身世了。阿波羅妮婭暗自思索。
“你身體里流著前任拂曉神劍的血——我不是個血統論者,但我也贊同有些東西是可以通過血脈傳承。人們不是常說,坦格利安家族的血液里流著瘋狂的基因——到處都說你是那個參加比武大會和比武審判的神秘騎士,他們叫你‘愛與美的騎士’,阿波羅妮婭小姐。你一定是百年來,不,你已經是維斯特洛大陸歷史上最出名的女戰士之一了,”貝里邊走邊慢慢地說,“就像維桑尼亞、娜梅莉亞……”
阿波羅妮婭從他語氣中察覺到落寞,她停下步伐,發自內心地說,“我從沒想過出名,貝里。我只是想救我父親,我想……那都不重要了。”
她察覺到貝里似乎對此有話想說,于是搶先開口道,“看這些樹墩——布林登爵士,也就是黑魚,曾跟我講過,河間地的高尚之心頂峰原先種滿了魚梁木,后來遭到砍伐。這里曾是森林之子的圣地,他們的魔法在此存留。”
“我也這樣聽說——”
登上峰頂后,兩人的腳步慢了下來。回身望去,從這里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仿佛能看到半個世界。
阿波羅妮婭抬起手臂,指尖劃過兩顆彗星,最后碰到一起。
“哪天它們會撞到一塊兒嗎?”她問。
“有可能——”貝里說,然后又補上,“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阿波羅妮婭心中有一根弦,隱隱激動地跳動著、期待看到那景象,那天一定是世界上所有人的末日。這根心弦扯動她嘴角揚起一點兒弧度。
收回發散的思維,阿波羅妮婭背過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柔情蜜意地望了貝里一眼,就這樣的眼神,是她近來才領悟的,卻在眨眼間讓這位步入過真正黑暗的勇士神魂顛倒、呼吸都為之一窒。
她抬胯靠近一步,手伸進他皮甲的翻領,沿著縫隙向下,輕而易舉地找到扣子。
阿波羅妮婭感覺到他的身體瞬間繃緊,感覺到他的顫抖,也感覺到那從皮膚底下傳來的升溫,但她故意先要問,“你覺得冷嗎?貝里爵士。”
“不——”貝里渾身僵直,聲音干澀,“但是……”
“你答應過我,要將如今的自己展露在我面前,”阿波羅妮婭說,“我們現在離他們夠遠了,這就是你擔心的吧,擔心叫別人看見……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我后悔了,我們回去吧,就當憐憫一個……”貝里突然激動起來,聲音帶著深沉的悲哀與絕望,“阿波羅妮婭小姐——等明天我們啟程,就當今晚你遇見的是個孤魂野鬼,把那個貝里·唐德利恩,不管在你眼中曾是什么模樣心性,讓他代替我留在你心中!”他說到最后,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別開臉,以免咳出的污濁氣流噴灑在她臉上。
阿波羅妮婭被他這番突如其來的爆發震住片刻,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結了。她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分辨著他側臉上每一根痛苦扭曲的線條,隨后搖了搖頭,“不,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想要的,是我告訴您,我對您的感情仍舊沒變。我們的關系仍能像那支舞蹈后的湖畔邊,那樣友好、親密。但我要告訴你,貝里·唐德利恩爵士,黑港伯爵,無旗兄弟會的領袖,閃電大王,隨他們怎么稱呼你,我想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變了。”
貝里有好幾秒都像被長槍刺穿般釘在原地,連咳嗽也停了,“既然如此……”他掩飾著慘淡的表情和語氣,嗓音生硬,剛開了個頭就被面前之人打斷了。
“就在今晚你走上前來,我認出是你的那刻,我愛上了你。我以前從沒說過愛你吧,這點我不會記錯,”阿波羅妮婭盯著他,既盯著他那只幸存的好眼,也盯著他那只藏在黑色粗布眼罩后面的壞眼睛,“我這么說,不是因為你變得更無畏,更心懷大義,變得更好。事實上,我缺乏分辨能力。我父親,凱特琳夫人,黑魚他們這些長輩,說的好與壞,對我來說很多都難以理解,更多沒有真正地領悟。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我說我愛你,是因為今晚你出現在我眼前,我們重逢于那時那地,交流于此時此地。”
說完這么一長串話,阿波羅妮婭都覺得自己有點兒反常。她以前從不這樣信口開河、夸夸其談的呀!但這些話全是她的心里話。她只是怕貝里無法理解,講她年輕孩子氣,講她不講道理,不懂什么是愛。
她緊閉雙眼,暗自祈禱起來,祈禱貝里能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