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指尖碰了下他浮腫的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做。
動作輕柔地把父親扶到床上,阿波羅妮婭一件件脫掉他的衣物——皮革馬褂,亞麻襯衣,黑色馬褲,襯褲……突然間她停了下來,將鼻尖貼近他赤裸的身體。沒有斗篷、皮革、亞麻和雨霧的遮蓋,艾德大人聞起來好臭,汗臭、分泌物味、馬臊味和尿騷味混合在一起。她情不自禁地微笑了。然后拿打濕的毛巾給他細細清洗起來,用干毛巾擦凈身子后,她給他蓋上毛毯,推門出去。
去大廳拿了飯菜回來,奈德還是沒醒。
“父親——”她低聲喚他,聲音比夜雨還輕。
他的眼皮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父親的樣子比她記憶里的那個臨冬城主要瘦,顴骨下凹陷出了兩道陰影,像是有人用拇指狠狠按進去的。高燒讓他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額頭上又冒出來汗珠,她打濕毛巾輕擦著,好像他是什么易碎品,不,父親現在就是如此脆弱的,她想。如此弱小……如此需要她,因為他只剩下她了,只有她能幫助他。
在君臨,是她救了他,而不是瓦里斯。
別人總覺得喬佛里還小,還有機會成為一個好人,但阿波羅妮婭清楚地知道他就是一個怪物,從那天叁叉戟河畔,他用劍刃劃刺米凱的臉開始,甚至更早,在臨冬城他有意騎馬沖撞她和哥哥們的時候。他那種強烈地、外露地、將自己理所當然地凌駕于他人之上的態度,叫阿波羅妮婭怎么放心把父親的生死壓在喬佛里會遵守看不見、摸不著的諸神裁決上?要是贏下比武審判能挽回局勢當然是最好,但她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她提前給講壇后方的旗幟潑上“劣質”的“野火”——只需要十滴,點燃后就能產生一房間的煙霧,但又不會造成實際傷害。保險起見,她向煉金術師購買了一整罐這種“殘次品”,幾乎花光了她身上所有的錢。
阿波羅妮婭默默地看著父親,奈德·史塔克實在算不上英俊,但并不影響這張臉的吸引力,他生著寬闊的額頭、高顴骨和方正的下巴,鼻梁高而直,這些特征正是先民血統在史塔克家族傳承的證明,若是沒有這般棱角分明,堅硬如臨冬城基石的骨頭,那些北境之王在長夜中與異鬼作戰的故事如何得以流傳呢?
她用指尖輕輕碰上他的皮膚,也許是被高熱化開了,父親的皮膚摸起來,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粗糲梆硬,讓人意識到北境的主人當然也還是血肉之軀。
她癡迷地撫過他的額頭。除了橫向的皺紋外,還有兩道斜切入鬢的紋路,讓她分不清是刀劍亦或是歲月留下的傷痕。還在首相塔生活,父親來探望她,告訴她“獨行狼死,群聚狼生”而且“凜冬將至”時,她就偷偷領會到了這兩道紋路的魅力……這么多年來,她第一次能如此近距離地、仔細地、不受阻礙地觀察奈德,不是遠遠地遙望,不是躲在門后,不是宴會上在嘈雜人群中做賊似的瞄上一眼。
而這機會是她爭取到的。
是她,而不是任何人救了他。
是她,只有她,這個私生女,在他如此脆弱的時候照顧他。
“您需要吃東西——”阿波羅妮婭壓下胸腔中翻涌的思緒,收回手,掰開餐盤里的面包,捏軟了,蘸進肉湯里,然后小心地分開他的嘴唇。但他的牙齒無意識地緊咬,任憑她從什么角度塞入食物都不分開。
阿波羅妮婭盯著他瘦削的臉頰看了一會兒,心里思忖著該怎么辦。
父親得補充能量,否則怎么有力氣和高熱作戰?
她下定了決心,抓起水袋往嘴里倒了半口,翻身上床,單手撐在枕邊,另一只手撬開他的牙關,然后俯首貼住他的嘴唇。父親的嘴唇比想象中要柔軟,柔情讓她的動作更加小心——水流幾乎是一絲一絲地渡進他焦渴的口腔與喉嚨。這時候,他的眉頭皺起,眼皮下的眼球在轉動,似乎是對這個舉措有著本能的反應。
恐懼鞭子似的抽打在她的身上,要是父親并不愛她,討厭她用接吻的方式渡水該怎么辦?
阿波羅妮婭想趕緊逃開,但這時候一條又燙又軟得令她驚異的東西伸進了她的口腔,席卷著里面殘存的涼水。奈德沒有醒來,但本能地渴望著。她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好像她也發了高熱似的。
如法炮制地又喂了一口水,大半碗肉湯和面包糊。
終于抽身翻到床里面兒時,阿波羅妮婭感覺到自己的舌頭又腫又麻,但這種不適令她幸福,她一動不動地仰面躺了好一陣兒,覺得簡直可以在昏暗的環境中看見自己眼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