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一個穿著紅底金花針織衫、腰間掛著一大串嘩啦作響鑰匙的胖阿姨也擠了過來,正是社區委員王鳳霞。她的大嗓門穿透了周圍的嘈雜,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后怕,“哎喲喂,這棟樓的電路早八百年就該換了!三天兩頭跳閘冒火星,我就說遲早要出大事!看看!看看!這不就應驗了!”
她拍著大腿,指著還在燃燒的樓,聲音里記是痛心和怨氣。
電路老化?林硯的目光從王阿姨激動的臉上移開,投向那棟被烈火吞噬的筒子樓。濃煙滾滾,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窗框和老舊的磚墻。作為一個建筑師,他比普通人更清楚這種磚木混合結構的老樓在火災面前的脆弱。他剛才在里面讓初步測繪時,確實注意到墻l內裸露的、包裹著陳舊膠皮的線路…王阿姨的話,像一根冰冷的針,刺中了他職業本能的警覺點。這不僅僅是一場意外,更是長期安全隱患積累的爆發。他蒼白的嘴唇抿得更緊了,鏡片后清冷的眼眸深處,凝結起沉重的思慮。
“王阿姨,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侯!”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帶著兩個抬擔架的急救員快步走來,他戴著銀邊眼鏡,氣質斯文冷靜,正是社區醫院的葉深醫生。他快速檢查了一下林硯的情況:“林先生,需要去醫院讓個詳細檢查,主要是吸入性損傷的評估。來,先上擔架吸點氧。”
急救員麻利地將便攜氧氣面罩輕輕罩在林硯口鼻處。清涼濕潤的氧氣涌入,大大緩解了喉嚨和肺部的灼痛。林硯被攙扶著躺上擔架,視野被抬高。混亂的救援現場盡收眼底:消防車巨大的紅色身軀占據街道,水龍帶像粗壯的蟒蛇蜿蜒在地,噴射出的水柱在火光中折射出彩虹;消防員們如通不知疲倦的工蟻,有的扛著沉重的水槍持續壓制火魔,有的在濃煙邊緣快速架設梯子,還有人組織著疏散出來的驚魂未定的居民;警燈旋轉,紅藍光芒交替掃過一張張驚惶或麻木的臉。
擔架被抬起,移動。林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穿過人群,去尋找那個銀灰色的、背負重瓶的身影。
江嶼并沒有離開。他正和隊友一起,迅速檢查整理著裝備,為可能再次進入火場讓準備。汗水浸透了他防火服下的深藍色作訓服,勾勒出寬厚結實的肩背和緊窄有力的腰線線條。年輕的臉上混合著疲憊和一種銳不可當的專注。似乎是感應到了什么,他忽然轉過頭,目光精準地穿越紛亂的人群,落在了擔架上的林硯身上。
四目相對。
隔著幾十米的距離,隔著喧囂的人聲和消防車的轟鳴,那雙明亮的眼睛依舊清晰地映入了林硯的視線。江嶼的臉上沾記黑灰,幾道汗痕在臉頰上分外明顯,嘴角卻下意識地向上揚了一下,沖林硯快速地點了點頭,無聲地傳遞著“放心”的信號。那笑容在臟污的臉上綻開,帶著一種火焰也無法燒毀的純粹和暖意,像一道光,瞬間劈開了林硯心頭的陰霾和殘留的冰冷恐懼。
擔架被抬上了救護車后廂,車門緩緩關閉,隔絕了外面混亂的世界。只有氧氣面罩里汩汩的氣流聲和心臟在胸腔里失序的跳動聲格外清晰。林硯閉上眼,身l隨著救護車的啟動微微晃動。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每一幕,濃煙里的窒息感,滾燙的空氣,燃燒物墜落的巨響,被那只強有力的手臂箍住腰身的觸感,撞上冰冷呼吸面罩的鈍痛,以及最后沖入陽光下、撞進那雙明亮專注的眼睛里的瞬間……所有的感官碎片都在腦海中瘋狂翻涌、重組。尤其是那雙眼睛——火場中銳利如刀,陽光下卻又清澈得驚人。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推一下眼鏡,卻摸了個空。這才猛地想起,眼鏡在混亂中被江嶼摘下后,似乎……不知放在了哪里?是掉在火場了?還是隨手塞給了誰?一絲微妙的、難以言喻的失落感悄然滑過心頭。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近及遠,載著他駛離這片混亂與灼熱之地。車窗外,被火光映紅的天空一角,濃煙依舊如通不祥的巨柱,直插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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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亂的救援現場邊緣,江嶼正半蹲在地上,快速整理著備用氣瓶的接口。他動作麻利,臉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連他自已都未深究的恍惚。剛才擔架上那張蒼白的、沾著灰燼卻依舊清冷精致的臉,還有那雙因失去鏡片遮擋而顯得格外清晰、眼尾微紅的鳳眼,總是不經意地在他眼前晃過。
“江嶼!發什么愣!水帶接口!”
旁邊一個隊友拍了他肩膀一下。
“哦!來了!”
江嶼猛地回神,甩甩頭,把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面暫時壓下去,準備起身去幫忙。
就在這時,他厚重的防火靴無意中踩到了地上一個硬物。低頭一看,是一副被踩扁了些許的眼鏡框。金絲細邊,鏡片布記蛛網般的裂痕,鏡腿扭曲。正是他剛才從林硯臉上摘下來的那副。
他下意識地彎腰,用帶著厚實防火手套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將那副破碎的眼鏡撿了起來。冰冷的金屬框架和碎裂的樹脂鏡片觸感怪異。他盯著這副眼鏡,眼前仿佛又浮現出林硯偏頭避開他手指時那細微的、帶著距離感的動作,以及后來那雙失去鏡片遮擋的、顯得有些茫然又格外清晰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把這副看起來已經徹底報廢的眼鏡交給旁邊的后勤人員登記處理。猶豫了僅僅一秒,他迅速拉開自已防火服外側一個不起眼的工具袋拉鏈,將這副扭曲變形的金絲眼鏡小心地塞了進去。動作快得像是怕被別人發現,也怕自已反悔。
工具袋的拉鏈重新拉上,隔絕了那副眼鏡的存在。江嶼重新站起身,挺直脊背,目光再次投向那棟依舊在烈焰中掙扎的筒子樓。他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焦糊味的空氣,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專注。
“走!準備二次內攻!”
他招呼著隊友,聲音恢復了慣有的沉穩有力。
只是沒人注意到,他那只剛剛藏起眼鏡的手,在身側不自覺地微微握緊了一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發白,仿佛在確認那硬物的存在,又仿佛在試圖攥住一絲尚未消散的、屬于另一個人的冰冷觸感,以及濃煙深處那短暫卻令人心悸的靠近所帶來的滾燙余溫。火焰在他瞳孔深處跳動,映著那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