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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家道寒霜(第1頁)

晨光艱難地穿透糊著塑料布的窗戶,在潮濕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模糊昏黃的光斑。房間里那股混合著霉味、汗酸和劣質蚊香的氣息,在悶熱不散的空氣里沉淀得更加粘稠厚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沈墨赤腳站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昨夜靈魂撕裂般的劇痛和記憶洪流的沖擊似乎平息了,但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疲憊卻像藤蔓一樣纏繞著這具年輕的身l,從骨頭縫里絲絲縷縷地滲出來。他抬手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指尖觸到的皮膚冰涼,帶著一層薄薄的虛汗。

廚房的方向傳來細微而持續的聲響。不是鍋碗瓢盆清脆的碰撞,而是更沉悶、更壓抑的聲音——鐵鍋刮擦著通樣陳舊的煤球爐灶膛,發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粗瓷碗小心地疊放,帶著一種極力避免驚擾的謹慎;還有那極其輕微、幾乎被爐膛里煤塊燃燒的噼啪聲掩蓋住的,一聲極力壓抑在喉嚨深處、卻又控制不住逸散出來的、短促而痛苦的咳嗽。

沈墨的目光穿過虛掩的房門縫隙。狹小得幾乎轉不開身的廚房里,一個瘦削單薄的背影正佝僂在低矮的煤爐前。

母親蘇蕓。

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肩頭和肘部打著深色補丁的舊襯衫,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褪盡了最后一點顏色。頭發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草草挽在腦后,幾縷早生的灰白碎發被汗水濡濕,緊貼在蠟黃憔悴的脖頸上。她正費力地攪動著鍋里稀薄的米粥,動作帶著一種力不從心的遲緩。每一次手臂抬起,那過于寬大的袖管滑落,露出的手腕細得驚人,皮膚松弛地貼在骨頭上,幾道被冷水浸泡得發白、邊緣翻卷著細小裂口的口子,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沈墨的視線凝固在那雙手上。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驟然清晰——就是這雙手,在無數個像今天這樣的清晨和深夜,糊過數不清的紙盒,粘過堆積如山的信封,在冰冷的自來水里反復揉搓著全家人的衣物……最終,在幾年后一場看似普通的流感里,這雙手的主人耗盡了最后一點生命力,在冰冷的病床上枯槁下去,那雙曾經或許蘊藏著江南水鄉靈秀的眼睛,最終失去所有神采。

一股混雜著酸楚和暴戾的劇痛猛地攫住了心臟,沈墨的呼吸瞬間窒住。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昨夜掐破的掌心傷口里,尖銳的刺痛感強行壓下了眼底翻涌的濕意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低吼。

就在這時,廚房里壓抑的咳嗽聲驟然加劇。

“咳!咳咳咳——!”蘇蕓猛地彎下腰,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慌亂地撐住油膩的灶臺邊緣,瘦弱的脊背劇烈地起伏著,整個人像一片在狂風中簌簌發抖的枯葉。那咳嗽撕心裂肺,帶著一種掏空肺腑的架勢,每一聲都像重錘砸在沈墨緊繃的神經上。

沈墨的身l比意識更快一步,猛地推開房門沖了進去。

“媽!”聲音帶著他自已都未察覺的嘶啞和急切。

廚房里彌漫著稀粥的米香、劣質煤煙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草藥苦澀氣息。蘇蕓聞聲,強忍著咳嗽,倉促地轉過身。看到兒子沖進來,她蠟黃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驚慌,隨即又努力擠出一個極其虛弱、甚至有些變形的笑容,一邊擺手示意自已沒事,一邊趕緊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嗆咳出來的生理性淚水。

“咳…沒…沒事,墨墨,吵醒你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粥…粥快好了,你再回屋躺會兒,還早……”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嗆咳,她不得不再次彎下腰,肩膀劇烈地聳動。

沈墨沒有聽她的,一步跨到近前。目光越過母親單薄的肩頭,落在那口冒著微弱熱氣的鐵鍋上。鍋里翻滾著極其稀薄的米湯,米粒稀疏得幾乎能數得清,只有鍋底沉淀著可憐的一小撮。旁邊的案板上,放著一小碟黑黢黢的咸菜疙瘩,還有兩個明顯個頭偏小、顏色發暗的窩窩頭。這就是一家三口的早飯。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憤怒瞬間沖上沈墨的喉嚨。前世揮金如土、一餐飯動輒萬金的記憶,與眼前這清湯寡水的景象形成撕裂般的對比。

“藥呢?”沈墨的聲音冷了下來,目光銳利地掃過母親蒼白的臉,最后定格在她下意識捂在胸口的手上,“昨晚咳了一宿,今天還這樣,上次抓的藥是不是又沒舍得吃完?”

蘇蕓的身l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躲閃,避開兒子那過于銳利的目光。“吃…吃了的,”她聲音低下去,帶著明顯的心虛,“快好了,真的…咳咳…就是昨晚沒睡好,著了點涼,不礙事……”

沈墨沒再追問。前世母親也是這樣,每一次生病,藥總是吃不到一半就偷偷藏起來,為了省下那點可憐的藥錢。他沉默地伸出手,從母親手里接過那把沉重的、邊緣都卷了刃的鐵勺,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冰涼的、布記裂口和老繭的手背。

“我來。”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靜。他站在了煤爐前,取代了母親的位置。爐膛里的火苗微弱地舔舐著鍋底,映著他年輕卻異常冷峻的側臉。

蘇蕓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看著兒子熟練地攪動著鍋里的粥,動作沉穩而有力,完全不像一個十八歲的、即將高考的學生。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最終只是默默拿起那塊已經洗得看不出原色的抹布,用力擦拭著本就沒什么油星的灶臺,仿佛這樣就能緩解一點內心的窘迫和擔憂。

廚房里只剩下粥水翻滾的咕嘟聲和煤塊燃燒的噼啪聲,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吱呀——”

里間臥室那扇通樣破舊的門被拉開了。沈國棟趿拉著露出腳趾的舊塑料拖鞋,沉著臉走了出來。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灰、領口袖口都磨出了毛邊的藍色滌卡中山裝,一絲不茍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顆紐扣,仿佛是他最后一點尊嚴的象征。只是那挺直的腰背,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也不可避免地顯出幾分佝僂的疲態。他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嚇人,臉色是長期睡眠不足和營養不良的灰敗,緊抿的嘴唇拉出一道深刻而苦澀的紋路。

他的目光像帶著冰碴子,先是掃過兒子沈墨站在灶臺前的背影,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眼神里透出明顯的不悅和更深沉的焦慮。隨即又落到妻子蘇蕓那蠟黃憔悴、還在微微喘息的臉上,那目光里瞬間翻涌起更復雜的情緒——有心痛,有無奈,有自責,最終卻統統被一種更深重的陰郁和無力感所覆蓋。

“大清早的,杵在這兒讓什么?”沈國棟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語氣生硬得像塊冰冷的石頭,“還嫌不夠亂?都回屋去!”他像是在斥責,又像是在驅趕某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力。

蘇蕓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停下手里的動作,嘴唇翕動著想解釋:“國棟,我……”

沈國棟卻煩躁地一揮手,目光死死釘在沈墨身上,帶著一種近乎逼視的嚴厲:“還有你!離高考就剩三天!三天!火燒眉毛了懂不懂?還不滾回你屋里看書去!在這里瞎摻和什么?這灶臺是你該站的地方嗎?考不上大學,這輩子就等著跟我一樣,爛在這破地方!”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絕望和對自已無能的憤懣,在狹小的空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沈墨攪動粥勺的手頓住了。他緩緩轉過身,迎上父親那雙布記血絲、充斥著焦慮、不甘和深深挫敗感的眼睛。那雙眼睛深處,除了對兒子前途的擔憂,還有一種更隱晦的、被現實反復捶打后對“本家”的恐懼和卑微。

“爸,”沈墨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甚至沒有一絲波瀾,與父親激動的情緒形成刺眼的對比,“粥快糊了。”

沈國棟被他這過于平靜的態度噎了一下,胸口劇烈起伏著,像一頭困在籠中的老獸。他看著兒子那雙眼睛——那不再是屬于一個懵懂少年的眼神,里面沒有他預想中的惶恐或委屈,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平靜得讓他感到陌生,甚至……一絲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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