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澤指著帳本道:“這是小的一個堂叔叔,領受小的父親吩咐,隱姓瞞名,到江南絲綢行做了十年總帳房,這是他抄回來的帳本,里面是他做總帳房那十年里,江南絲綢行所有不能明說的支出,記在這幾本賬冊里的數目,占了少繳的那一半海稅至少七成。”
顧硯后背微挺,目光從那幾本微舊的帳本,看向何承澤。
“開國十余年,江南繁盛,啟建臨海鎮,海稅司初籌,到處都要用人,到處都缺人手,人工緊缺,物價大漲過幾回,特別是蠶絲皮棉,就連桑樹苗,都曾經漲到現在的數十倍之多,之后又跌下來。
“曾經,農人不種稻米,往大田里種桑,養蠶種棉,糧價飛漲,幾輪之后,絲價和人工價,較之開國之初,翻了一番?!?/p>
何承澤端起杯子,抿了口茶,嘆了口氣。
“織坊將該賣往帝國之內的絲綢轉到臨海鎮,這是違反律法的事,這就要上下打點到了才行。
“后來,絲綢行用了長遠眼光,開始資助學子,往各衙門打點,推舉小吏,為了能說上話,承擔府縣義倉義學等各處費用,再后來,就是給出自兩浙路的六部官員送土貢節敬,給在京城備考的江南學子送筆墨銀。
“通過行里轉送出去的這些銀子,一半在江南絲綢總行這邊截留。”
何承澤看向顧硯。
“絲綢上偷漏了一半稅銀,可織坊少交的只有兩成多,另外兩成多,織坊交上來,在江南絲綢總行這里截留下來。
“絲綢總行支出中的另一半,由各家織坊交到當地絲綢行,再由當地絲綢行和江南絲綢總行統籌調用。
“如今的織坊,利潤不到開國初期的一半,也不如老王爺改稅制之前,小的替平江城幾家中等織坊算過帳,順順當當時,一年下來,凈利也不過一兩千兩?!?/p>
何承澤聲音落低,顧硯臉色微白。
從前那一回,他大刀闊斧整治海稅司時,何承澤和他說過,他是在和整個江南為敵,甚至是和整個帝國的縉紳官員為敵,他當時嗤之以鼻。
“世子爺從碼頭起,直到海稅司,徹底斬斷絲綢行在數目上的手腳,按實量實足征收,江南的織坊,只怕有三成無法支撐。
“世子爺今天的抄檢整頓,不是收網,是開始,這些,”何承澤指了指那幾本舊帳冊,“挑破掀開之后該怎么辦,才是世子爺真正的難題?!?/p>
顧硯沉默片刻,伸手系好包袱拎起,“我知道了。我要好好看看這些帳,若有什么不明之處,還請何伯指點。”
“世子爺客氣了,老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焙纬袧杉泵φ酒饋?,欠身道。
“嗯?!鳖櫝庎帕艘宦?,抓著包袱出了何記老號,站在太陽下,只覺得這陽光過于燦爛,刺眼難受。
“你留在這里協助黃顯周審理,讓黃顯周一天一報。”顧硯吩咐了王貴,將包袱交給石滾,上了馬,直奔平江城。
離別業還有一兩里路,顧硯突然勒住馬,呆坐在馬上,片刻,吩咐石滾道:“把包袱給我,你去請李姑娘過來?!?/p>
石滾急忙將懷里的包袱遞給顧硯,小心的問了句,“請李姑娘到這里?”
這可是驛路,人來人往,他家世子爺要是在這里等,那可太突兀了。
“那邊碼頭吧。”顧硯指了指不遠處。
那邊的碼頭已經在王府別業范圍之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