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了四月初九那場驚心動魄的大病后,朱高熾的身體便如同秋風中的殘燭,開始一日不如一日。
老皇帝曾還算豐潤的面頰如今蠟黃干癟,顴骨高高凹陷,眼窩深陷。
他經常一活動便會引發劇烈的喘息,連與趙貴妃在暖閣里輕聲說笑,都會突然咳得撕心裂肺,半天緩不過氣來。
往日最貪戀的床笫之歡,如今也成奢望。偶爾情動,老皇帝已虛弱到只能讓趙貴妃半伏在身側,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貴妃動作輕緩得如同蝴蝶點水,額頭上卻仍沁出細密的冷汗——她既怕弄疼皇帝,又怕稍有不慎引發他的不適。
而老皇帝每次事后,都必須躺臥在榻上半個時辰,由宮女端來一大碗濃稠的參茸補湯,小口小口喂下,才能勉強緩過勁來,臉色卻依舊慘白如紙。
這段時日,太醫院的太醫們幾乎長在了錦繡閣。每日三次診脈雷打不動,清晨查舌苔、午后聽心肺、入夜觀脈象,各種調理的藥湯更是從未斷過,煎藥的藥爐在偏殿日夜不熄,空氣中始終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趙貴妃親自盯著煎藥,每一碗都要先嘗過溫度與口感,才放心送到皇帝嘴邊,可再好的藥材,也填不滿早已虧空的身體。
終于,朱高熾自己都意識到不能再胡鬧。在又一次咳血后,他望著藥碗里漂浮的參片,沉默良久終于對趙貴妃說:“罷了,以后……不要再侍寢。”他被迫停止了縱欲,這一次,是身體的極限替他做了決定。
停止縱欲后朱高熾生活變得平靜而緩慢。每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他便由趙貴妃攙扶著在御花園散步。
兩人走得極慢,一步一頓,貴妃的手臂緊緊環著他腰,生怕他隨時會倒下。路過花圃,老皇帝看到宮人修剪花枝,會望著那幾株開得稀疏的牡丹輕聲感嘆:“這牡丹開得比去年弱些,怕是也熬不過這個夏天了。”語氣里帶著對花草的憐惜,更像是在感嘆自己的命運。
午后的陽光透過錦繡閣的琉璃窗,在臨窗軟榻上投下溫暖的光斑。老皇帝斜倚在榻上,趙貴妃坐在一旁矮凳,為他剝著松子、杏仁。他則靜悄悄地翻閱著年輕時收藏的山水畫冊,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偶爾會指著畫中的亭臺樓閣說:“當年在宣府城外見過類似的景致,那時的河水比畫里還清亮。”
貴妃笑著應和:“等陛下好了,咱們再去宣府看看。”
朱高熾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傍晚時分,老皇帝常常與貴妃乘畫舫游太液池。太監們早已在舫中備好軟墊與薄毯,趙貴妃為他披上披風,輕聲哼唱著新學的江南小調。舫槳輕搖,水波蕩漾,夕陽的金輝灑在皇帝的銀發上,他溫順地靠在貴妃肩頭閉目養神,呼吸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安寧。
朱高熾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身體早已虧空到了極致,油盡燈枯不過是早晚的事。但他對生死看得異常淡然,甚至幾次在夕陽下握著趙貴妃的手說:“能這樣與你待著,看日出日落,聽風聞香,朕這一生便無憾了。”
沒有對權力的留戀,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只剩下對眼前人的珍惜。
朱高熾對朝堂之事也全然放手,內閣送來的奏折堆在案頭,他連看都懶得看,全憑太子與大臣們決斷。
有時朱瞻基前來請安,匯報幾句政務,他也只是揮揮手讓兒子離開:“不要在我這里浪費時間,多去管好差事,江山是你的,要用心守著。”語氣里沒有了往日的威嚴,只剩下一位父親對兒子的囑托。
趙貴妃靜靜地陪在身邊看著他日漸衰弱,心中雖痛,卻也明白這是無法逆轉的結局。
她不再勸朱高熾吃藥,不再提康復的話,只是默默地陪他散步、品茶、游湖,用陪伴填滿他生命最后的時光。
太液池的畫舫依舊在暮色中飄蕩,老皇帝呼吸越來越輕,而紫禁城的權力交接,已在這平靜的表象下悄然醞釀,只待最后一刻來臨。
朱瞻基心里跟明鏡似的,對父親朱高熾的身體狀況看得通透——那副曾支撐起大明江山的軀殼,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如同風中殘燭般危如累卵。
每次去錦繡閣請安,朱瞻基便知道權力交接的時刻已近在眼前。這份清醒讓他不敢有絲毫懈怠,早在父皇身體急轉直下時,便已開始不動聲色地布局。
朱瞻基深知軍權是亂世中最堅實的依靠,于是借著兵部侍郎于謙之手,悄無聲息地完成三大營將領的調換調整。
那些跟隨朱高熾多年卻立場搖擺的老將被體面地調至閑職,而幾位經他親自考察、忠誠可靠的年輕將領則補上空缺。
朱瞻基還特意將自己在東宮時就一手提拔的親信副將擢升為指揮使,當面拍著他的肩膀囑咐:“每日清晨務必親自到校場督查操練,將士們的精氣神不能散,刀槍要擦亮,弓弦要繃緊。”
如今十二萬精銳中,騎兵三千營如鐵壁般常駐城外,戰馬嘶鳴不絕,隨時待命;五軍營精銳則分守京城九門,城樓上的旗幟日夜飄揚,守城士兵盔甲鮮明,夜間更是加派了雙倍巡邏隊,甲胄碰撞聲在寂靜的街巷中格外清晰,成了京城百姓心中的定心丸。
宮禁守衛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點馬虎。一萬禁軍被朱瞻基交給自己的奶娘杜紅姑之子統領——這份將軍自幼年便積累的信任,讓他全然放心。
短短幾日,所有宮門守衛已經盡數替換,東華門、西華門這些能直通內廷的要害之處,更是增設了數處暗哨,侍衛們腰間都系著特制銀質腰牌,上面刻著只有內部人知曉的花紋,月光下泛著冷光,以此與其他守衛嚴格區別,從根源上杜絕了外人混入宮闈的可能。
每次經過宮門,朱瞻基都會不動聲色地檢查侍衛的腰牌,確認守衛換崗間隙沒有疏漏,這份細致讓身邊的太監都暗自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