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鎮國公府經過半夜喧囂,總算安靜了下來。
正西側的榮安堂內燈燭不滅,在雕刻了山水凰獸的黃花梨木格窗間,影影綽綽地搖晃了整夜,當天際浮現出,還特例應允他們與官差使節一同前往。坊間都在嗟嘆,原本是一樁忠孝節義的大好事,西夏這一開戰,恐怕這些年輕人都要回不來了。”
裴相聽得此言,驀然睜開雙目,他深邃的眼眸在石增臉上轉了兩圈,忽得朗聲大笑起來,頗有些老懷甚慰之感,“玉真師太果然有識人之明,那小子得妻如此,我將來便是一腳蹬西,也總算能夠放下大半的心事了。”
他語氣漸低,微微帶了幾分惆悵,“就算他一直誤解我,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也總比……虎毒不食子,老大能夠狠心絕情做那些事,我終究卻無這份狠絕,私心里也總是希望將來他父子能夠重歸于好,若果真能夠如此,我便當這千古罪人,又有何關系?”
石增臉上現出同情與糾結,“可是相爺,大爺不知道那些事,他已經和王爺當年的北疆舊部聯絡上了,若是槍頭調轉,幫著皇上來對付您,這可是骨肉相殘啊!”
裴相搖了搖頭,“石增,你不懂。皇上若當真想要辦我,不必旁人相助,隨便安上什么罪名,便能將我一舉除去,我若是死了,裴系群龍無首,要拆分豈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皇上是天下之主,若是登高而上,振臂一呼,不論是宗室還是公侯,哪怕只是為了瓜分我裴系的利益,也會出手。”
他嘴角浮現出詭異笑意,“可他沒有這樣做。帝王之道,在乎平衡,若是我倒了,那么他依仗的那些人,便是下一個所謂裴黨,對他又有何益處呢?自從裴氏出了皇后,朝中的事,我便不再處處插手,人人都當我深不可測,背后尚有陰招,其實,這不過是我對皇上的表態罷了。”
三朝權臣,倘若沒有這點覺悟,裴家也不會富貴了那么長時間。
石增面上驚愕,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帝王心術,果然不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揣度的。”
他私心暗想,自己是裴相暗衛之首,這幾十年一直都在替相爺打理事宜,那些見得光的見不得光的事情,不知道經歷凡幾,自認也算是有見識之人,卻不曾料準當今動態,果然還是棋差一籌。
偏他一直都以為,如今朝中分而兩派,裴相權深勢大,新帝登基日淺,急于要從相爺手中奪權,因此矛盾相激,日漸劍拔弩張,遲早必有一戰。他以為相爺之所以按兵不動,不過只是因為裴皇后尚未生下皇子,皇室之中又并無合適的繼承人,倘若此時動了皇帝,將來無人可繼承皇位,總不能他自己改朝換代。
抱著這樣想法的,除了他,恐怕也不在少數。
誰料到竟是如此……
裴相見石增臉上表情變幻,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嘆息一聲,“兵者詭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有時候哪,你看著那東西像是圓的,其實它是方的,連眼睛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了,又怎能人云亦云?凡事,都要用心去思考。”
石增遲疑地問道,“這樣說來,咱們府上不會遇著像從前秦國公府那樣的事了?”
秦國公府的嫡長女,是當初繼承皇位呼聲最高的二皇子正妃,五龍奪嫡之后,這些參與競位的皇子府全軍覆滅,秦國公府這樣的母家自然也不能幸免,除了婦孺何旁枝,嫡出的男嗣全部死在了斷頭臺,皇權更替的殘酷和無情,殺戮和流血,盡在不言中。
哪怕身為裴相最信任的部下,石增每當想起那些往事時,也難免會有些害怕,歷史上所謂的奸臣,除非將皇上揪落下馬再立新皇,否則下場都極其凄慘,這幾年皇帝羽翼未豐,倒還能安神度過,再過些年事態如何,可就未必可知了,偏偏相爺沒有絲毫動作,讓底下的人分辨不清他的想法,有時亦難免有些彷徨不知所措。
如今,相爺既然說破,他便也狠下心來想要問到一個答案。
裴相立起身來,走到石增面前,輕輕拍了拍他肩膀,“秦國公是因為走錯了路,不得不死,裴家卻是皇上的大恩人,倘若他真容不下我,對裴家也不會向對待秦國公府一樣的,這點你盡可放心。
我一輩子執掌權柄,年輕時很有些不擇手段,說起來如今的平章政事韓大人倒有些像我年輕的時候。不過現在老了,這幾年看事物的想法很有些不同,樹大招風啊,裴家絕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過了,否則大禍來時,悔之晚矣!”
石增一時愣住,在他面前從來都是鋒芒萬丈的相爺,竟然發出這樣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的感慨,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裴相呵呵笑了兩聲,安慰道,“你不必驚惶,化整為零,需要一些時日,到時候裴家雖然看起來不如從前榮耀,但根基還在,榮華富貴亦不會少了你們的,可操的心卻要比從前少了,反倒是件好事。跟底下的兄弟們說,我裴家數百年的門楣,不會壞在我的手上,安心做事,將來都會有好日子過的!”
他看了眼天色,“讓小廝進來,我要更新凈面,該到上朝的時辰了!”
石增依言離去。
門扉合上,裴相腳下步伐忽然一個踉蹌,他忙扶住案頭將身子穩了下來,臉色煞白地撐住身體,十月末的涼天,額角竟冒出絲絲汗意。
他痛苦地閉上眼,繼而又緩緩睜開,傷心欲絕地低聲說道,“大郎,你究竟是有多恨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