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出口,馮老臉上的悲苦和驚惶俱不見了,帶著寶兒往后連退了幾步,險些踩中石頭跌倒在地,雙眼仍盯著應如是,顫聲道:“你、你怎知……”
話沒說完,馮老自知失言,好在應如是沒有步步緊逼,他解開了縈繞心頭的疑團,卻只覺得厭倦,一撐竹篙就準備掉轉船頭。
見他當真要走,馮老反而急了,忙喚道:“居士留步!”
應如是側首回望,道:“既是朝廷的事,我無意深究,老施主若想余生太平,最好莫再提了。”
“這不僅是朝廷的事!”
馮老漲紅了臉,他扣著寶兒的肩膀,像是想從這小小的孩子身上汲取什么力量,一字一頓地道:“此事與四年前的護生劍大案有關!”
水花激蕩,船行陡然一滯,應如是轉過身來,他面無表情,只用那雙幽深沉靜的眼睛盯著馮老,不放過對方臉上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
護生劍。
應如是會對當今朝廷之事不屑一顧,卻無法對這三個字置若罔聞,不僅是他,放眼天下,沒有哪個江湖人膽敢視之若等閑。
見他停船回首,馮老顧不得額上冷汗涔涔,道:“那份情報的內容,小女未曾對我和盤托出,但她提到了一件事。”
他沒有說謊。應如是心下有了判斷,眼眸微瞇:“什么?”
“上月初八,海外浮山國遣使者來燕,使船卻在青龍灣觸礁沉沒,船上一干使臣和準備進貢的珍寶都落了水,居士可有耳聞?”
應如是頷首,這件事鬧得太大,一度成為茶館酒肆里的談資,須知當年的姜定坤是先攛掇了藩王騎兵謀反,再與外賊私通互利,最終侵吞了江山,縱有大儒辯經,到底是為人所不齒,故消息傳開以后,許多人拍掌稱快。
一念及此,他面露訝異:“難道不是意外?”
“觸礁沉沒,只是朝廷遮掩真相的說辭,畢竟青龍灣在七年前就被割讓給了浮山國,使船未過青龍灣海域,就不算是在我們這里出的事。”馮老深吸一口氣,“然而,當晚除了青龍灣沉船,還發生了一起案子,那就是負責在渡口接應使臣的一隊官兵都被殺了,兇手撤走之前,用他們的血在地上畫了一柄護生劍!”
一陣狂風忽地刮起,裹挾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
風從何處來?
大風起于青萍之末。
初聞青龍灣沉船的風聲,陸歸荑只稍稍吃了一驚,并未對此上心,卻不想這場腥風血雨沒在北地收住,一路刮到了這兒來。
樂州地處東海與威山之間,自古就是座豐饒繁榮的大城,每日車馬來往,消息自然靈通,而在這座城里,無人不知散花樓的大名。
這座樓總共有三層,第一層是大戲臺,第二層是溫柔鄉,第三層就是千金賭坊,令人銷魂蝕骨的酒色財氣在這兒不過尋常。每層樓都有自己的規矩,分別由一位樓主坐鎮,她們是金蘭姐妹,大姐虞紅英長袖善舞賭術超群,二姐柳玉娘仙姿媚骨色藝雙絕,三妹陸歸荑有一雙妙手,精通多種樂器,尤以琵琶技見長。三姐妹同進同退,不是沒遇到過撒野的惡客,但這種人絕無再踏進來的機會。
今夜有人包場,大戲臺忙活到臨近子時才算收場,陸歸荑向來覺淺,過了安寢的時辰就難有睡意,索性在琴房里練琵琶,沒想到一支曲子剛彈過半,虞紅英和柳玉娘就雙雙找上門來,與她商量一件要事。
“青龍灣沉船,竟不是一場意外?”
琴弦撥斷,琵琶聲停,斷弦在陸歸荑的手背上狠狠抽出一道血痕,她顧不得這點刺痛,驚愕地看著兩位義姐,此時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死寂,待屋里的曲聲戛然而止,四下里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她低聲道:“有人匿名送來了三箱失落的浮山國貢品,附信一封讓我們……‘起貨’?”
所謂“起貨”,是黑道對轉運贓物的說法,等運到了指定地點就該“挑”,即是銷贓倒賣的意思,若有人私吞贓物,便叫“掐股子”,被逮到的下場往往不會好,奈何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每年總要出幾次這樣的事情,偏偏這活兒與接鏢保送、sharen越貨都沒法比較,尤其是一些來歷不凡的贓物,萬萬不敢輕易流到明面上,如何窩贓、銷贓就成了綠林盜匪最頭疼的事。
散花樓就是幫他們排憂解難的綠林銷金窟。
“青龍灣沉船既是人為,勢必驚動夜梟,我聽說現任指揮使裴霽是個活閻王,自其接掌無咎刀以來,不知多少人做了他的刀下亡魂,事發已過月余,江湖上卻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傳開,只怕裴霽已經掌握了至少一條明晰線索,正在順藤摸瓜!”
當今朝廷殘暴,這件事又非比尋常,陸歸荑自個兒并不愿接這單生意,大姐卻執意答應下來,這令她滿心驚疑。
虞紅英頷首道:“事態緊急,我們得調動一切人手,盡快了結這單生意,燙手山芋可不敢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