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識以來,始終爭斗不休,無論是誰占得一時上風,另一個都不肯服氣,他還記得裴霽說過,若是哪天先入土,必定郁恨難平,死也爬出來拉自己做墊背。
裴霽嗤笑了一聲,道:“可惜你來得太慢,錯失一次絕無僅有的機會。”
應如是攜岳憐青離去后,他在瞬息之間思慮萬千,欣喜有之,悵然亦有之,忽然沒了繼續動手的興致,冷眼旁觀林家四口殺盡廟中夜梟衛,本欲收刀遁去,追上人再做安排,哪知四下里風聲倏變,他聽見了熟悉又詭異的銅鈴響音。
有關尸人買賣的證據被裴霽趁夜藏了起來,原本打算在死前告知應如是,不想這么快就再遇敵襲,想到沿途那幾樁疑案,他很快覺出蹊蹺,奈何為時已晚。
說到此處,裴霽手中刀鋒偏轉,映出應如是的身影,漠然道:“我走眼了。”
濃重的殺氣沉壓而下,應如是凝視著他那比霜刃更為森寒銳利的眉眼,平靜地道:“所以你改變了主意,寧可舍棄生路,也要將我手刃?”
“是我選擇信你,怪不著誰。”裴霽看著他手上咬傷,“岳憐青一定恨你。”
應如是收攏心神,道:“他恨我是應該的,你也一樣。”
“他要恨誰自有他的理由,可我不恨你。”裴霽向他走近,“有些人要走什么路,由不得自己做主,比如你該是個好人,偏生遇見了不知僧,難全忠孝恩義,而我當做個壞人,卻被師父師娘帶上了正途……所謂天意,就是這般造化弄人。”
李元空打小無父無母,裴霽卻不是孤兒,可惜他的爹娘有不如無,一年到頭見不上幾面,也不知作何營生,直到蒼山大戰后,有燕軍闖進家中,殺了照看他的老仆,將他擄去營中,面對兩具不成人形的尸體,方知父母是一對殺手。
也不曉得他們犯了什么糊涂,sharen拿錢的生意說不干就不干,轉而加入了勞什子義軍,連殺燕軍數名將領,不僅賠掉了性命,還連累唯一的骨血吃盡苦頭。
白蛇郎君將他和幾個敵犯家眷關在一起,說是拷問情報,實以酷刑折磨他們取樂。裴霽生不如死,他恨白蛇郎君,恨自己的爹娘,也恨那些所謂的義士仁俠。
直到那晚,白蛇郎君丟了把匕首出來,笑著說誰能殺了其他人,便允其活命。
有人在痛罵,有人在躲閃,亦有人去爭搶匕首,裴霽被卸掉了雙腿關節,伏在地上爬不起來,手中卻藏了根偷偷磨尖的木刺,將要扎進一個小姑娘的脖子。
可他沒能下手,岳汐燕孤身潛入軍營,一劍殺了白蛇郎君,而后放火燒毀營帳,趁兵卒大亂、戰馬狂奔,帶著他們逃了出去。
“……她下跪的時候,我還醒著,只是睜不開眼睛。”
燭光搖曳,裴霽的半張臉也忽明忽暗,他沉聲道:“她讓一個鬼變成了人。”
xiong中積郁若沉石,心脈猛一痙攣,牽扯到掌心黑紋也隱隱作痛,應如是移開了視線,故作輕慢地道:“你與我說這些有何用?”
幾句話的工夫,他們相隔已不到兩步,裴霽垂下眸子,認真道:“因為我做不成鬼,你還有機會做人,所以在下殺手之前,我還想問你一句話。”
于公于私,岳憐青都有憎恨他們的理由,但裴霽不能。
應如是心中無端生起一把驚惶來,他想直接動手,裴霽卻已問道:“師兄,當年我從你手里搶來了無咎刀,如今你還愿意從我手里接過護生劍嗎?”
門外那些尸人兀自死氣沉沉,小廟內也驟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應如是像死而復生的僵尸般回過了頭,他直面裴霽,隱約能聞到未散的血腥味,似有大刺在喉,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聲,道:“死到臨頭還要與我開玩笑么?”
裴霽定定地看著他,忽地揚唇一笑,反問道:“今晚之前,你當真對護生劍刺客的身份一無所知么?”
世事無常,人心難測,是以有些事情說來蹊蹺,若追根究底,又順理成章。
姜定坤遇刺身亡后,由誰來做護生劍之主就成了懸在岳憐青心中的一塊巨石,他跟裴霽的關系甚是微妙,自己倒還罷了,委實不敢將同伴的身家性命托付其手。
因此,岳憐青不斷打探那些武林豪杰的底細,當中有武德兼備之人,亦有欺世盜名之徒,令他謹慎難斷,因而翠微亭建成的消息甫一傳來,他便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