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瞎眼老嫗正是粥點鋪老板提過的何三姑,鎮上最先失蹤的孩子就是她孫兒。
應如是早先在鋪子里聽了一耳朵,多是些碎嘴話,目下與單大夫對桌而坐,總算了解到事實——何三姑本是外地人,自幼失怙,抗拒婚事逃到碧游鎮,自梳不嫁,靠織布納鞋把撿來的孤兒拉扯大,又給他娶了媳婦,小兩口都能干孝順,在鎮上開了間粥點鋪子,日子漸漸好過起來。
可惜她兒子有次喝多了酒,失足溺死在河里,何大娘抱著小孫子哭瞎了眼睛,好在兒媳是個有本事的,獨自撐起店鋪養活老母幼子,街坊四鄰都佩服不已,孰料橫禍再臨,那快要成丁的孩子突然失蹤了。
“……孩子丟了以后,何寡婦執意離鎮去找,結果一去不歸,也不知是否棄家出走了,沒過多久,鎮上就接連出事了。”單大夫說到此處,不禁長嘆一聲,“打那以后,何三姑就跟丟了魂兒似的在鎮上亂晃,逮著人便哀聲求助,可各家自顧不暇,誰能幫得了她?”
他也到了這把年紀,雖有徒弟,但無兒孫,對何三姑的遭遇甚為唏噓,應如是心里一動,問道:“年邁力衰,不能視物,如何獨自挺過這個把月?先前在大街上,聽老人家嚎哭‘侄孫’,又是怎么回事?”
單大夫一怔,捋須道:“這就是她屢次沖撞端公神婆的緣故了。”
原來,何寡婦出鎮不久,便有一個少年人來到這里,自稱是何三姑她娘家大兄的孫子,偶然撞見四處尋子的何寡婦,受其所托,前來看顧何三姑一陣。
這少年相貌不俗,還能識文斷字,鎮民們起初有些防備,見他溫順良善,照拂何三姑也是盡心盡力,更不曾鬧出事端,很快接納了他。
“端公神婆是半月前被鄉老們籌錢請來的,他們給每戶人家的門上都貼了符紙,不管做什么營生,夜里都不要出門,我等將信將疑地照做,還真安寧了許多。”
提及此事,單大夫也覺匪夷所思,復又搖頭道:“那小郎卻不信邪,認為鬼神之說是子虛烏有,私下勸人不要上當受騙,為證所言非虛,入夜還在街上走動,三更過后方歸,前幾回平安無事,直到四天前的夜里,何三姑沒能等到他回去。”
不到兩個月,孫子與兒媳先后失蹤,何三姑本就悲痛萬分,好心前來照拂自己的娘家小輩又出了事,與鎮上大多數人一樣,她也認為對方是觸犯禁忌,被鬼給抓了去,于是接連四日跟著鈴聲去找端公神婆,哀求他們施以援手。
這話倒是與粥點鋪老板所言對上了,應如是暗自琢磨,臉上流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之色,嘆道:“想不到這位老人家的命運如此坎坷,當真應了那句‘麻繩專挑細處斷’的俗話,卻不知單大夫與在下詳說這些,是何用意呢?”
聽他發問,單大夫也不知這人是沒聽懂還是裝糊涂,一時間有些尷尬,半晌才苦笑道:“唉,也罷!老朽就厚顏說幾句不妥的話,鎮上發生了多起怪事,唯獨何家連遭數變,一些長舌之徒認為何三姑不祥,言辭雖然荒謬,但也惹人忌諱,李賢侄固然熱心,也要以自身為重。”
鎮上已是風聲鶴唳,外來之人備受提防,為免招惹麻煩,最好少管閑事。
言至于此,單大夫面有羞慚,卻見應如是離座而起,躬身行禮道:“在下初來乍到,不知水中深淺,承蒙老先生提點!”
不想他會行此大禮,單大夫起身去扶,連聲道:“使不得,老朽受之有愧……”
應如是彎腰過半,雙手便被托住,他順著這點力道直起身來,翻掌反握住單大夫的手,指下狀似無意地壓住腕脈,笑道:“各人自掃門前雪,老先生卻是不懼誤會,將個中利害告知在下,受這一禮有何不可?”
說罷,不等單大夫生疑,應如是已松手退開,接著道:“您的提醒,在下銘記于心,只是救人救到底,天色不算早了,總得將老人家好好送回去。”
單大夫垂袖籠手,頷首道:“有始有終,合該如此。”
他不肯收何三姑的膏貼錢,應如是便提出購買金瘡藥,方才瞧得真切,此藥效果頗佳,敷上后很快止血鎮痛,也算沒有白來一趟,單大夫不再客氣,從柜臺上拿了一瓶新藥給他,親自送兩人出門。
依照單大夫指出的方向,應如是背著何三姑走到鎮子南邊,此處有一片被竹籬笆圍繞的低矮土房,鄉野村鎮之人多是一日兩餐,當下已近申時,各家正生火做飯,唯一不見炊煙升起的那間屋子就是何三姑的家了。
木門虛掩,應如是沒有擅自去推,只道:“老施主,到你家門口了。”
他將背上的老人輕輕放下,何三姑腳傷未愈,難以站穩,應如是再行詢問,獲允后伸手推門,扶著她走了進去,異味頓時撲面而來,換作裴霽在此,定已退避三舍,他卻連眉頭也沒皺一下,讓何三姑在長條凳上坐好,駐足環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