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有一道裂口從神像的顱頂一路裂到了頜下。
泥菩薩兀自垂眸淺笑,神態(tài)溫柔慈悲,卻因多了這道裂口,無端讓人生寒。
虞紅英看得呆住,偷窺他們動向的幽草也嚇了一跳,失手摔了水囊,岳憐青這才回神,磕磕絆絆地道:“這、這地方畢竟破敗許多年了,泥做的神像年久失修,風化開裂也是難免的……”
他未能得到回應(yīng),聲音漸漸小了,只好彎腰撿起水囊。
岳憐青所言不無道理,可虞紅英知道,事實并非如此——神像臉上的裂口齊整筆直,分明是被人用利器劈開的。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這會兒天色已暗,借著屋里的火光,只能勉強看到那棵老槐樹投在門前的影子。
那如噩夢般糾纏了虞紅英數(shù)個日夜的腳步聲又一次響起。
岳憐青當然聽不見她心里的聲音,少年人駕車趕路難免疲累,正要闔目休憩一陣,忽聽虞紅英接著剛才的話往下道:“我?guī)е衲铮驮谶@里聽了一夜雨聲。”
今日一路同行,這是她首次提起柳玉娘,岳憐青睜開眼,只見虞紅英在自己對面坐了下來。
兩人之間只隔了一個火堆,虞紅英蒼白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似多出了些許血色,她輕聲道:“我睡不著,想與你說說話。”
岳憐青回頭看了眼幽草,發(fā)現(xiàn)她果然也沒睡,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邊。
“大掌柜想說什么?”
虞紅英抬手取下斜掉的銀簪,笑道:“說一個故事。”
若將歲月長河逆流回十多年前,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小縣城里,有家傳承三代人的武館,雖是沒有一流高手坐鎮(zhèn),但教的也算真才實學,故在方圓百里有些名氣,可惜到了這一代,館主已年過不惑,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小名英娘。
依照祖宗規(guī)矩,女子是不可繼承武館的,英娘生來有些先天不足,雖在武學上頗有悟性,身子骨卻經(jīng)不起錘煉,館主長吁短嘆了好幾年,決定再收個與英娘年齡相仿的徒弟,一手培養(yǎng)長大,將來招為女婿接手武館,也好照顧英娘一生。
小徒弟姓楊,根骨品行俱佳,比英娘小了兩歲,待其長到束發(fā)之年,年事漸高的館主便準備為他們定下婚事,孰料二人在某次出門時偶遇了一名女童,拍花子的不知打哪兒將她掠來,賣給縣里一個富家翁做小丫鬟,此人乃縣太爺之父,在市井間素有善名,不料是個衣冠禽獸,暗地里糟蹋了許多稚子younv,因其子勢大,又與本地士紳勾結(jié)甚深,無人能動之。
少年人心血熱燙,眼見這老東西仗勢欺人,要將那女童抓回去折磨,情急之下出手將其殺死,自此背了重罪在身,館主為了保全家業(yè)不得不將他除名,還要將他交給縣衙發(fā)落,小徒弟不得不連夜逃離本地,英娘則把那名女童收為義妹,背著別人趕去為師弟送行,收下一對翡翠耳環(huán)作為信物,約定待他衣錦還鄉(xiāng)之日,即是英娘婚嫁之時。
然而,武館的生意自那件事后每況愈下,教師弟子陸續(xù)散了個干凈,館主也重病垂危,他放心不下英娘,強撐病體聯(lián)絡(luò)上了一位老友,以舊日恩義和全部家產(chǎn)定下了兒女婚事,英娘過門不久,他便闔目而逝,世上親友只余義妹小玉兒。
英娘的夫君能文會武,卻非良人,婚后不久就原形畢露,常在外面尋花問柳,動輒對她拳腳相加,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因此未能出世,公婆和夫君愈發(fā)苛待英娘,她本就患有痼疾,小產(chǎn)后更加體弱,很快病倒了。
請醫(yī)問藥無不費錢,心急如焚的小玉兒眼看大姐病危,只得求到沉眠酒色的姐夫頭上,她已經(jīng)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芙蓉少女,姐夫見色起心,竟以英娘的性命為要挾,強迫小玉兒從了他,待英娘從病榻上爬起來,她的妹妹已成夫君的小妾。
出乎意料的是,英娘從鬼門關(guān)前走過一遭,好似變得“懂事”起來,她不再揪著夫君的惡習不放,對家里一些見不得光的生意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甚至不介意與妹妹共事一夫,然后……那年除夕夜,她在團圓飯里下了藥,趁一家人動彈不得,親手提刀將他們?nèi)細⒘恕?/p>
血流遍地,英娘卷走了家中財物和丹藥秘籍,摟著傷痕累累的小玉兒逃出了這座城,她們畏懼追捕,一路輾轉(zhuǎn)南下,某天夜里錯了宿頭,只得在荒廢的觀音祠里避雨,恰逢一道驚雷炸響,她抬頭望向慈眉善目的觀音像,又看著蜷縮在神像腳下的小玉兒,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天爺是不長眼的,所謂陰德報應(yīng)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既然活在當下,就該為一時圖謀,倘若人不為己,是要天誅地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