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此物,再想到應如是的那番話,楊釗面色幾變,他讓衙役們都進來,自個兒轉身回殮房取了紙筆,他不善丹青,卻親手畫過許多張通緝令,但凡是親眼見過的人,寥寥幾筆便可讓一個人的形貌神情躍然于紙上。
不一會兒,楊釗叫來一個腿腳快的衙役,將這張墨跡未干的畫紙和驗尸手冊一并交給他,叮囑道:“此人嫌疑極重,速去州衙上報,要當面交到裴大人手上!”
這衙役也知道事態(tài)緊急,躬身一禮便拿上東西跑了出去,楊釗思忖了片刻,又讓其他人先在周遭搜查一番,哪怕一無所獲,也比在這兒干等著要好。
若是可以,他還想親自帶隊,或可找到什么蛛絲馬跡,奈何來前裴霽下了死命令,為防節(jié)外生枝,天亮前他必須在此坐鎮(zhèn)。
殮房的門沒關,冷風席卷而入,白燭火光明滅不定,將楊釗的影子拉長扭曲得像個怪物。
有那么一瞬,在這死寂的屋子里,楊釗感覺自己正被人注視著,他憑著本能轉身,發(fā)現蓋在燒餅攤夫婦倆尸身的白布不知何時被風吹落在地,他們歪著頭,兩雙空洞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
習武之人不畏寒暑,楊釗卻在此刻嘗到了冷徹骨髓的滋味,他伸手去按刀,又忘了斷刀已棄,摸空之后身軀一僵,好半晌才回暖解凍似的轉手入懷,這次如愿摸到了實物,是一個精致的繡花荷包。
荷包里有只翡翠耳環(huán),色淺玉干,銀鉤已暗,分明不知多少年前的舊物了。
耳畔風聲依舊,楊釗的心中卻有歌聲回響,伊人唱的是一首《新水令》:
“楊花搖落匿芳蹤,長河堤綠柳如夢。云鬢金翠翹,烏發(fā)玉搔頭。細雨煙波,送君山水萬重……”
曲調聲轉駐馬聽。
“暗香浮動,醉倚欄桿酒色濃。歲月倥傯,三尺青絲霜雪凍。含淚書成無處寄,欲泣難言雙眉縱。弦泠泠,問明月秋風誰捉弄?”
時隔數日,散花樓謝客牌未收,門前的兩掛紅燈籠也沒點燃,大堂卻迎來了一夜燈火通明。只見臺上兩抹倩影一坐一站,陸歸荑撥弦,柳玉娘應聲而唱,琵琶聲幽怨動人,伴隨一曲悅耳低唱,唱的是一支《新水令》,恍若推開一道煙雨重門,見著了傷心橋上斷腸人。
再觀臺下,虞紅英撐起病體盛裝作陪,偏偏唯一的客人雖懂音律,卻不解風情,只顧飲茶聽曲。
不多時,一曲畢,裴霽這才放下茶盞,似笑非笑地道:“好茶好曲好歌喉。”
他坐在這里,也不過一盞茶、一支曲的時間。
裴霽今天被知州煩得頭疼,這人不敢違抗他,也不愿得罪死了五家大戶,再加上城里城外的百姓都對持續(xù)多日的戒嚴令頗多怨念,夾在中間確實難做,只好硬著頭皮與裴霽打商量。因此,當楊釗派來的人到州衙報信時,裴霽毫不猶豫地隨其出門,問明情況后沉思幾息,便來了散花樓。
這些天,散花樓上下一干人等都不好過,十日期限將盡,看門的乍見裴霽近前,如同見了閻王爺,忙不迭去通知三位樓主,沒過多久,不僅柳玉娘與陸歸荑聯袂而至,連纏綿病榻的虞紅英也強撐著下了樓。
出乎意料的是,裴霽進來后既不出言也不發(fā)難,先找了張椅子坐下,再說要聽曲,也沒指定曲目,只讓她們挑一支拿手的唱。虞紅英料他心中有事,不敢貿然開口觸霉頭,眼神示意兩個妹妹應允,隨即屏退了一干閑雜人等,親自在旁陪侍,此時聽他開口夸贊,非但不覺歡喜,反而提心吊膽起來。
她小心問道:“裴大人既然喜歡,不如再來一曲?”
“不必了,本官只是被人纏得心煩,一支曲足夠靜氣了。”裴霽看向陸歸荑,“當日在千帆口,本官與你說的話,都告知你兩位義姐了吧?”
陸歸荑的手指觸摸著琵琶背上那道刀紋,默默點頭。
裴霽又問道:“不知散花樓做了哪些準備?”
這回答話的是柳玉娘,只聽她道:“回稟大人,因城內戒嚴,散花樓門下諸人不便外出行動,既已定下誘餌之計,我斗膽將人手都收了回來,樓內一應大小機關皆已啟動待發(fā),但凡逆賊敢上門來,我一定將其引入陷阱,只是此法行險,還需裴大人把控。”
“馮寶兒藏身無憂巷的消息,你們不曾走漏風聲吧。”
“性命攸關,萬萬不敢。”
猶豫片刻,虞紅英道:“裴大人,這幾日您不在城里,我們從幽草那里得到了一條線索,她當日一早在巷口燒餅攤吃過東西,很快就人事不省,醒來已在藏寶箱中,這對夫婦恐有下藥通賊之嫌。”
“此二人在巷口經營燒餅生意多年,無憂巷的人都與之相熟,幽草不會無故污蔑他們。”提到這件事,陸歸荑的臉色極為難看,“何況這對夫婦往日出攤風雨無阻,這次雖受戒嚴限制,但一連數天未見人影,確實有些不同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