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夫人癱坐回椅子里,像是龜裂的土地猝然被雨水澆成了爛泥。
應如是近前數步,上身微傾,注視著她不住顫動的雙眼,道:“隱忍十年,臨淵履冰,縱使親手殺了任莊主,所得也不過一時痛快,陳秋設計李幫主在先,暗算裴大人在后,當中任何一環失控,都將一發而不可收,足見其所圖不僅是幾條性命!水夫人,萬事不僅有因有果,還得有舍有得,你是想為任莊主報仇雪恨,還是要保住臥云山莊的基業?”
屋里霎時靜如墳塋,連裴霽也屏住了呼吸,水夫人緊攥雙手,一枚指甲無聲斷了,血淋淋地嵌在肉里,十指連心痛,她的神情卻一點點平靜了下來。
片刻之后,她慢慢坐直了身軀,揚聲道:“素商,帶十九過來?!?/p>
程素商一直守在外面,聽到這句吩咐,她不敢耽擱半刻,轉身去了東廂房,很快將十九帶來,甫一進入,便察覺氣氛凝重,連忙按劍在水夫人身畔站定。
應如是見十九不敢抬頭,悄然給裴霽遞了個眼色,待其斂息落座,那股冰封般的寒意隨之消解,十九暗暗松了口氣,躡手躡腳地坐下了。
桌上沒有茶點,只一盞將熄的燈,水夫人親手為它換了芯,忽而道:“十九打小就不是巧舌如簧的孩子,昨日那些話都是居士你教他說的吧?!?/p>
聞言,十九渾身一顫,臉上也發起燒來,應如是卻不覺窘迫,坦言道:“虛歲十八了,早已不是無知稚子,只要認清事實,該如何說明道理,他還是知道的?!?/p>
“但在外子眼里,他還是當年那個小兒。”水夫人輕扯唇角,“因此,外子不會越過妾身,將重要之物交給他保管,何況此物會引人覬覦,平白招來危險?!?/p>
應如是這次沒有否認,賠罪道:“確是在下的主意,還望莫怪?!?/p>
“事急從權,居士以此揪出了李義這個幫兇,妾身道謝不及,怎敢怪罪?”水夫人話鋒一轉,“不過,妾身知道十九說了謊,非是抓住李義之后?!?/p>
話音落下,裴霽的目光已如利刃般刺了過來,水夫人接著道:“再過兩年,十九就該行冠禮了,他是我們夫婦看著長大,妾身本欲送他一個醫館,外子卻言他不愿自立門戶,遂與妾身商量,讓他磨練幾年,再提拔總管事,將來繼承火宅?!?/p>
有些事,水夫人并非沒有察覺端倪,只是不曾細究,如今一一回想,其實有不少蛛絲馬跡被當時的她忽略過去了。此言一出,不僅十九呆若木雞,程素商也驚呼道:“這怎么行?火宅是師父和師娘您的心血,哪能……”
她突然語塞,正因是心血,才不能輕易交給外人,十九正是任天祈的親骨肉。
“我、我不能……”十九慌張地望著她,“夫人,我不敢想……我不配的!”
“長者賜,不敢辭。你要辜負生父的遺愿么?”水夫人語氣淡淡,聽不出喜怒來,“你要學的還有許多,火宅交到你手里,至少是年后的事情,不過……有些東西可以給你了?!?/p>
話雖如此,她坐在原處一動不動,面色也冷若寒霜。裴霽正待出言,桌下的腳卻被人輕輕一踢,只得剜了應如是一眼,后者渾不在意這記眼刀子,他將所有線索在心間揉碎重組,一個念頭隨之升起,輕聲道:“莫非與蒼山舊事有關?”
水夫人反問道:“你們可知火宅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多數人只當火宅是個慈善堂,卻不想安富恤貧息息相關,落魄者眾則易生事端,任氏火宅有臥云山莊為靠山,官吏不敢盤剝,地痞不敢鬧事,凡是有點成算的富戶,無論出于真心假意,莫不想方設法與之拉攏關系,賺了些許善名,又可在白衣太歲的蔭庇下放手做事,表里相濟,利害相連,火宅方得延續至今。
“慈善做得好了,是一門名利雙收的生意?!彼靡环N近乎涼薄的語氣道,“做生意的,都有一個起家攢底、入不敷出的過程,外人那時不敢下場,除非……”
火宅的經營走上正軌,細算不過五年,而在那之前,除了少數無依無靠之人,更多的是任天祈通過各種渠道從外面帶回來的人,婦孺殘病者皆有,他們沒有失去謀生能力,偏偏無家可歸,四處顛沛流離。
“十年前,外子應王前輩之邀,前往蒼山襄助義軍,后負傷而返,于次年秋末建立火宅,本意是為了收留那些義軍的家眷遺孤?!?/p>
當著裴霽的面,水夫人眼也不眨,徑自往下道:“大戰過后,不少門派遭到清算,還有人落井下石,死傷者不計其數,僥幸逃得一命的人也是朝不保夕,外子暗中動用了力量,幫他們躲過追殺,陸續帶入火宅……”
那時候局勢動蕩,這些人不僅沒什么價值,還會招來大禍,水夫人也顧慮頗多,但任天祈對她曉以大義,說服她合力辦成了此事,等到護生劍刺君案發,一些不曾有過往來的勢力便主動向臥云山莊示好,加深了明里暗里的合作。
裴霽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拍桌而起,逼問道:“都是誰?”
這一句話飽含殺意,水夫人道:“每一個人、每一筆賬都用白紙黑字記在那里,陳秋也好,李幫主也罷,包括裴大人您在內,要說這兒還有什么東西值得你們費心竭力去找,想來只有這個了……但老爺有言在先,這些東西要交給十九?!?/p>
裴霽怒極反笑,倏地屈指罩在呆坐著的十九頭上,寒聲道:“那本官就把他的腦袋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