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輕時,別說什么徒弟,就是自己的妻子兒女也沒法說服他改變主意。現在,或許是偶像的幻滅,或許是摯友的離世,歸一感覺自己不再像從前那樣心力堅毅,好似一塊屹立海邊不可回轉的巨石。青煞出世他竟沒有第一時間誅殺,這完全是因為孟瑯,不知為何歸一有種預感,倘若他執意殺那青煞,就無異于再一次把孟瑯從斫雪劍上推下去。
歸一恨鐵不成地重重吐出一口氣。他看向自己手心,那上面也有一道印記。那印記巧妙地藏在孟瑯掌心復雜的紋路中,絲毫不引人注目。
這印記的作用只有一個,那就是當孟瑯再一次生命垂危時,指引歸一找到他。
孟瑯目送歸一的身影消失在云層之中,感到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力氣。他覺得有些頭暈,刺痛遲緩地爬上紅腫的臉頰,蔓延到半個頭顱,撞到池邊的脊背也隱隱作痛。不知怎地,他覺得這痛不像來自皮肉,而像是從骨縫鉆出來的。
他呼出一口氣,撐著膝蓋,這時候,他才發覺后背一片冰涼。他剛剛千方百計想從師傅手里保下阿塊,壓根沒注意到自己shi透了的衣服。他現在只穿著一件白色的里衣,衣服上還隱約殘留著血跡和樹枝劃出的細小口子。孟瑯有些茫然,他沒想過自己不會死。
這時候,他聽到阿塊咬牙切齒地罵歸一。他突然覺得好笑,可心里并不高興,依舊是空落落的,好像被抽去了什么。虛無感再次襲來,他想,即使活下來,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改變。
阿塊突然不再罵了。他感覺周圍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害怕。他閉上嘴,仔細捕捉孟瑯的呼吸聲——很輕,很輕,不知道是風聲還是呼吸聲。他走到孟瑯身邊,摸索著蹲下來,抓到了孟瑯放在地上的手。這時候,他心里才終于安定了些。他憂心地問:“道長,你不舒服嗎?”
“沒有。”孟瑯說。但阿塊立刻發現他在撒謊。道長在他面前撒過太多謊了,每當道長說他沒事時,他肯定有事。阿塊擰著眉毛,再次問出了那個他迫切想知道的問題:“你為什么要zisha?”
又是沉默。即使孟瑯就在阿塊面前不過兩尺遠的地方,他卻覺得他就像一陣風似的隨時會飄走。他緊緊握著孟瑯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懼。
他覺得自己又聞到了濃烈的鮮血味,當他在叢林中大步奔跑時那血味就像一條毒蛇似的纏著他,幾乎讓他瘋掉。而當他找到道長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被那條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記得后來發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著道長沒命地哭沒命地叫,他從沒那么傷心過,就好像他再也聽不見一樣。
“道長,”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撐著地,一手緊緊抓著孟瑯,焦慮而恐懼地問,“你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堅冰,無情地煎熬著他的心。阿塊伸出手,抱住了孟瑯,恐懼通過顫抖傳遞到孟瑯身上。孟瑯想,他不知道阿塊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對阿塊來說這么重要。他覺得要是他不說點什么的話,對阿塊來說未免太過殘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從何說起,他要說的似乎根本沒有開口的必要。因為那是無解的題。就在這時,阿塊問:“是因為我殺了那個女人嗎?”
“不是。”
“是因為仙鶴王嗎?”
“不是。”
“是因為你亡國了嗎?”
像一根針精準扎中了穴位,這句話撬開了孟瑯的嘴。
他問:“你怎么知道?”
“我聽了戲。”阿塊說,“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聽戲,他們說你是徐風人,長明滅了你的國家,但你卻沒有殺死長明王,因為你要保全大義——”
孟瑯突然笑了一聲,那笑聲像冰錐一樣又尖又冷,沉重地落在空氣里。
“瞎說。”他說,“瞎說!我想殺他!我比任何人都想殺他!但我太笨了,我被他騙了,我錯過了時機”他笑著,笑著,卻突然哭了起來,聲音像一滴滴雨接連不斷地砸在地面上,“我錯過了時機永遠錯過了,再也無法挽回了。我什么都無法改變。所有人都死了”
他終于吐出了那個埋葬在心中許久,對誰也沒有說過的秘密。這個秘密像一把鉤子,深深地扎在他的脊背里,永遠地發潰、發爛。
“他太卑鄙了。兩百年后我下山,發現他根本沒有履行諾言。我妹妹的墓不見了,遙碧和岳夫人的墓也不見了,殿下的屋子也沒了。殿下去哪里了?他的兒子們去哪了?他們不見了,就像一滴水化進大海里一樣不見了。他騙了我,我居然再次相信了他,相信了這頭非人的chusheng”
孟瑯哈哈笑著,嘶啞的聲音好像從肺腑中被抽出來似的,血淋淋的。
“我最終,誰也沒有救下都是徒勞!可是師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所有人都叫我忘掉。我想殺但沒有人可殺,長明的百姓看起來那樣快樂,沒有一個人再記得徐風,連廣野和豐州都沒有人再記得徐風。他們歌頌我舍生取義,可事實根本不是那樣,我比任何人都想殺他,比任何人都!”
“我要怎么才能忘掉?我要怎么才能忘掉這一切,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不該成仙,我不該成仙的!我沒有資格成仙,沒有,沒有!我的國家沒有了,可我卻還活著,茍且偷生地活著我背叛了徐風,這就是背叛”
孟瑯幾乎崩潰地吼著,絕望地吼著,淚水不斷從他眼中流下,他的心千瘡百孔。在歸一面前,他從不這樣。因為他知道歸一不喜歡這樣,也不會允許他這樣。而在別人面前,他更是從未這樣痛哭過。一個人這樣哭泣或許還可以得到同情,而一個神這樣哭泣只會被視為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