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踩著臺階一步步往上爬。如今,他借住在人一觀中,干些雜活,得空時,他就去萬年城中找鸞兒,雖然他總是空手而歸,可他仍日復一日地去往城中。
青鸞現在是名女冠了,人一觀的觀主收她做了弟子。多虧她,他才勉強有了個可以住的地方。人一觀的道士很好,從不短他吃的,那些女冠還好心地給他做了衣裳,臧二舍不得干活時穿,老把它們整整齊齊疊好,放在床上。
但現在,他想離開了。他已經在城里打聽好幾天了,可一點鸞兒的消息都沒聽到。鸞兒一定走了。臧二舔舔干枯的嘴唇。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可他一定要找到她。
走到半山腰時,臧二卸下扁擔,坐在石階上休息。林間蟬鳴如雨,濃綠如水,在這片舞動的綠中,是窄窄的灰黑色的石階,石階盡頭,是湛藍的天空。無情的、沒有一絲白云的藍天。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越來越烈,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大火球,高懸在漸漸干涸的大地上。人一觀井里的水一降再降,終于在昨天枯了。臧二自告奮勇地擔起了挑水的重任,只有多干點事,他才能在那間屋子里睡得安心。
挑完這兩桶,今天的水就夠用了。臧二拿胳膊擦著臉上脖子上的汗,心想,等會,他再最后一次進城,要還打聽不到什么他就走。不能再拖下去了,鸞兒沒準都走出好遠了。想到這他不敢再休息,又重新挑起扁擔,這當口兒,他聽到了慌亂的腳步聲。
臧二抬頭望去,看到石階盡頭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飛快地跑著,很快就從黃豆大小變成了水桶那么大,臧二看到他神色驚慌,問:“老兄,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
“殺、sharen了!”那人大喊,聲音里滿是恐懼,“有妖怪在山下sharen!”
田壟邊,一個女人舉著荷葉,提著鐮刀,冷漠地望著癱倒在地上的農婦。那婦人已經死了,竹籃翻倒在旁,里面的飯菜潑了出來。一個男孩跪在她旁邊,使勁推著她,嚎啕大哭。
“娘!娘!你醒醒!”
紅鸞舉著鐮刀,遲疑一瞬,轉身走了。她仍舊穿著侍衛的衣服,臉卻是百靈的臉。
她沒走幾步,后背忽然被石子砸了一下。紅鸞惱怒地轉身,那男孩抓著石頭,流著眼淚,怒視著她。
“你還我娘!”他一邊哭叫,一邊拿石頭砸她。
“小兔崽子。”紅鸞罵了一聲,卻有些猶豫。可她轉念一想,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何況沒了爹娘,這小孩能活到幾時?與其讓他跟她以前一樣窮苦地活在世上,倒不如解脫了他好!她目露兇光,舉起鐮刀,走了過去。
叫罵聲消失了,哭聲也消失了。紅鸞提著血紅的鐮刀離開了,田壟盡頭,是村落。做鬼的好處就是即使受傷也不會死,以前她是人的時候,連老鴇那兩根又尖又長的手指都受不了,現在她成了鬼,就算刀劍砍在身上,也不怕了。
紅鸞肆無忌憚地在村莊中穿行,那些男人見殺不死她,都大喊妖怪。妖怪?太好了!她根本就不想當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她殺紅了眼。
漆黑的煞氣,在烈日下翻涌;鮮紅的血液,從身體浸染到心;斑駁的傷口,是她更加殘酷的理由——看啊,弱肉強食!她不殺他們,他們就會殺了她!這個世界就是如此,你不吃人,別人就會吃你!她也是為了活下來!她殺他們就像那些老爺玩女人一樣,天經地義!誰有力,誰有權,誰有錢,誰就是天理!
一個老頭,跑不動了。可憐的家伙,瞧他那把骨頭,還能活多久?瞧他那模糊的眼睛,還能看得見什么?紅鸞舉起鐮刀——讓她解脫他!她甚至在笑,可她意識不到她在笑,那樣開心地笑。
鐮刀落下的瞬間,她被一個重物擊中了。紅鸞飛出老遠,狠狠地摔到地上。她從地上爬起,看到了一個陌生的黃袍男人,還有他身后那兩個熟悉的男人。
一瞬間,她感到恐懼,隨即,她感到憤怒。
“是你!”她獰笑著,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你來了!你來殺我了!你這虛偽的家伙,你害了我,還要來殺我!”
“就是這家伙吧。”流星子拽著流星錘,問孟瑯。
“她居然成了黑煞。”孟瑯沉重地說。
“她馬上就要變成紅煞了,看看她一路上殺了多少人。”流星子意味深長道,“這就是鬼。這些家伙未經修行就得到力量,根本無法控制自己。”
說完,他沖了出去。紅鸞拔腿就跑,她不是傻子,她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她聰明地鉆進了林子,悔恨自己剛剛沒有多殺幾個人。她緊張到了極點,恐懼到了極點,也興奮到了極點,天啊,神仙!她居然會被神仙追殺,被那些供奉在春臺上道觀里的高高在上的神仙!
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神仙——不過如此!仗著自己厲害就欺負人。她心中越發恨孟瑯——他欺人太甚!他毀了她的臉,逼她成了鬼,又來追殺她,天底下豈有如此不公的事?她氣喘吁吁地在林子跑著,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都快飛了起來。
她甩掉那男人了嗎?紅鸞遲疑地回了下頭,看到的景象嚇得她肝膽欲裂,那男人就跟在她后頭!該死!他怎么跟得這樣緊!紅鸞沖出林子,沒料到眼前是道石階,她給石頭絆倒了。這該死的天!不公的天!紅鸞尖叫著,用盡全力將鐮刀揮向流星子。
意料之中的,鐮刀被擊飛了。流星錘不費吹灰之力擊破了紅鸞的煞氣,砸在了她身上。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響,紅鸞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凄厲的叫聲蓋過了林中的一萬只蟬鳴,驚起了數千只林鳥,點燃了另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