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亂(一)
長明的巨船,終究還是建起來了。
在那艘巨船被雷火焚毀之后,岳安民和文靜又成功地鑿沉了一艘大船。春暖花開之時,長明人在江岸建起了漫長的瞭望線,日夜監(jiān)測著豐州城的動靜。江面上又搭起了新船的骨架。眼看大船就要造好,岳安民和文靜再次鋌而走險——這次,他們失敗了。岳安民活著回來了,文靜則永遠沉入了江底。
大船造好了,長明發(fā)動了猛烈的攻勢。整個春天,巨石的轟響不絕于耳,好似聲聲春雷。明媚的天空下,箭雨如金花墜落,逐波而去。巍峨的城墻上,新血覆舊血,引來了一群群嗜血的綠蒼蠅,天黑之時,人們就能看到城墻上爬行著一張張綠熒熒的鬼臉。
初夏來臨之時,岳安民死了。一顆巨石把他的上半身砸成了薄薄一片。他死后不久,城里爆發(fā)了瘟疫。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氣shi熱,河里城里都是死人。這場瘟疫使得城中的人口至少減少了一半。孟瑯組織士兵把一車車死人倒進江中,
第二天,江上便飄起一池死魚。瘟疫持續(xù)了一整個夏天,秋天,它終于退場了。
冬天,雙方進入了短暫的休戰(zhàn)期。長明王每天都把中城王放上船頭,讓這個混賬從精神上折磨著豐州將士。過年時,長明船上宰了幾十頭豬,香噴噴的烤豬味飄搖過江,鉆入每一個豐州人的鼻孔、腦髓。夏季的瘟疫帶走人也帶走家畜,這個冬年,豐州人過得格外凄涼。
春天來了,戰(zhàn)爭又開始了。已滿十三歲的八王子在聽到石頭撞擊城墻的巨響時已不會驚慌失措,仍能鎮(zhèn)定地和大臣議事,顯示出君王的氣象。豐州城的百姓對于搬運尸體和修補城墻的活計也已經(jīng)麻木。
和去年夏天不同的是,春天江水還不夠大,沖不走成堆的尸體。這些尸體堆疊在城墻下,宛如通往地獄的階梯。它們散發(fā)的惡臭,吹向豐州也吹向長明軍營。
于是,兩方軍中同時起了瘟疫。長明的士兵和豐州的百姓都開始對這場戰(zhàn)爭感到絕望,但他們的不滿雖然積聚著,卻不敢爆發(fā)。雖然,這些不滿最后還是爆發(fā)了。不幸的是,不滿先爆發(fā)在豐州城。
起因是一件小事,一件很小的事。最開始,冬子聽到了一些不滿的聲音,即,當(dāng)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挨餓的時候,寄居在豐州的百官貴族卻在吃香喝辣;當(dāng)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忍受疾病的時候,寄居在豐州的百官貴族卻在自家干凈整潔的院子里聽小曲、玩女人。
冬子一聽到這些謠言,就去找孟瑯了。這一年以來,他已經(jīng)成為孟瑯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屬。孟瑯對他就像對自己的弟弟一般,或許,他的確是把這人當(dāng)做自己的弟弟了。
冬子一踏進孟瑯的屋子,便聞到一股苦澀的墨味。和旁人想象的不同,這位豐州最高將領(lǐng)住的院子一點都不大。相反,還十分逼仄。院子是土墻做的,矮極了,冬子進門必須低頭,屋里十分昏暗潮shi,僅有的一張矮幾擺在狹小的窗戶面前,孟瑯就龜縮在那矮幾后辦公。他很吝惜蠟燭,不到晚上絕不點燈。
孟瑯正在批閱文書,他臉上汗如雨下,頭發(fā)全shi了。兩只蚊子在他身邊嗡嗡,一只蒼蠅被黏在未干的硯臺上,撲騰著翅膀,飛不起來。一年多過去,孟瑯黑了,瘦了,嘴唇干枯,死皮翻起,臉上給叮了一個大包,但他仍保留著貴族的儀態(tài)和氣度,端直筆挺地坐在那矮幾后,不躁不怒,好像坐在涼爽的雅室里。
冬子敬佩地望著孟瑯。他敲敲門框,說:“將軍,我有事稟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