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父親在船頭放下——父王的身體像蛇皮一樣滑、一樣冰。尸體脫手時,他感覺自己的靈魂也被吸去了一部分;船被尸體往下一拽,太子的身體也往下一沉。風中,父王像一張大旗般招鼓,呼啦啦地刮到他帳邊,舉起烏青的手咚咚咚拍著他的帳門。
啊,父王!啊,父王!不要殺我!好幾晚太子從噩夢中驚醒,呆愣許久,張嘴哀嚎,那聲音真像一只斷了腿的狗。太子揪著自己的頭發,頭發一把把落下,像骯臟的狗毛。太子敲打著自己的雙手,雙手的指甲翻起,像膠黃的狗爪。啊,父王,父王,我要真是一條狗就好了,我比狗還不如!
太子無法再忍受這種折磨。一個烏黑的夜,他搖搖晃晃地鉆出帳篷,光著腳朝川流不息的天來江走去。他披頭散發,形同鬼魅。這副樣子,這些天長明的士兵都已見慣。他們撿起一塊石頭打過去,吹口哨,笑嘻嘻地看那瘋子瞎逛。
口哨聲傳到孟瓊耳中,他知道,這是太子出現的標志。他循著口哨聲望去,看到只穿著單衣的太子。他皺起眉,這種天氣穿著單衣在外面晃悠人會被凍死。他糾結再三,跟了上去。
太子,遙望著停在江邊的軍船。黑夜里,它像一頭蟄伏江中的巨鱉。巨鱉頭上,垂著一個鈴鐺——他的父王。亡國之悲,喪倫之痛,非人之辱,一起涌上心頭,如滔天巨浪撲滅了太子。他縱身一躍——
“咚!咚!”
孟瓊跟著跳進江水。江面看似平緩,實則流速極快,江中裹雜著碎冰石礫,十分危險。眨眼間太子已為滾滾江波吞噬,孟瓊一個猛扎鉆入江底,看到了咕嚕嚕吐著水泡的太子。他雖然跳了江,卻還是下意識掙扎著,因此,他不得不用左手緊緊地抓住右手,以防止自己劃上去。這場面看著有幾分滑稽。
孟瓊向他游去,抓住他往上游。這廝居然還掙扎,不要他救。孟瓊改抓他頭發,那長長的頭發就像一條韁繩,拽住了太子。孟瓊鉆出水面,爬上岸,像老練的漁夫撒網一樣用力一甩,一道銀藍的水波拋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太子像條咬了鉤子的魚隨著水波躍出,摔到岸上,口吐江水。
太子清醒后,仰天痛哭,口里大罵:“孟瓊,我caonima!”
“我娘是你姑!”孟瓊踹了他一腳,罵道,“起來!”
“我不!讓我死,讓我死吧!”
“狗日的,平時怎么沒看出你這么有骨氣!”
太子拿石頭砸他:“你沒資格說我!你丫的叛徒!”
“我是叛徒,那你又好到哪里去?”孟瓊一指江對面的豐州城,紅著眼說,“在那里面的人眼里,我們都是叛徒,都該千刀萬剮!”
太子嗚嗚哭著,大張的嘴像個黑洞。孟瓊說:“別哭了,把長明人招來你可有苦頭吃。”
太子繼續撿石頭砸孟瓊,石子落在孟瓊腳邊、腿上。孟瓊盯著他,說:“太子殿下,你要是沒瘋,就不該在這找死。你該想方設法給徐風報仇?!?/p>
“我,我怎么報仇啊?我打不過他們,”太子捶地哀號,“我打不過?。 ?/p>
“誰說咱們要跟他硬碰硬?得了,太子殿下,別哭唧唧的了?!泵檄偠紫?,盯著太子,很冷靜地說,“你不是狗嗎?其實,在長明人眼里我也是狗。狗有狗的好處,狗也能咬死人!”
城下(三)
孟瑯已經好幾夜沒睡個安穩覺了。他每日登上城樓,眺望著盤踞在江上的那個巨大的黑影,觀察長明人修船的進度。他心急如焚——倘若讓長明人建成那艘巨船,豐州就危險了。可那艘船停得太遠,箭射不到,他們要是想毀掉它,就必須出城。
問題是,豐州的將士大多是從廣野調來的,不熟水性。關鍵時刻,岳安民和文靜——他夫人,挺身而出。岳安民不無自得地說,他曾有一段日子游蕩在大海中的日子,那時候,他最引以為傲的本領就是潛到一艘大船下,用鉤子劃爛船底
沉船計劃的人選,就此敲定。岳家夫婦選了個夜黑風高的日子,像條泥鰍似的滑進了冰冷的天來江水,輕而易舉地就讓那條大船喂了魚,自然,徐風王的尸體,也沉入了滔滔江波中。他再也不用受那樣的侮辱了
這件事情,給孟瓊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長明王本就不信任他,現在更懷疑他和豐州城里應外合。孟瓊在軍中的行動處處受限,這樣下去,別說把遙碧她們送出去,連他原本的計劃也無法實施。在苦苦思索三日后,孟瓊走進長明王的軍帳中,要求去守新船。船在人在,船亡人亡,他要用行動證明自己對長明王的忠心。
“好啊!”童將軍一拍大腿,激動地對長明王說,“大王,就讓他去試試!也讓我看看,我到底選沒選錯人!”
孟瓊便把軍帳搬到了江邊,以表明自己的志向。和他一起搬來的還有一個住著三個女人的帳篷,長明士兵戲稱帳篷里住著“一瘋一啞一瞎子”。
“一瘋”是岳遙碧。倘若長明軍營中最有名的男瘋子是太子,那最有名的女瘋子就是她了。這瘋子的特長便是罵人,罵得極有氣勢,罵得極其辛辣,她辱罵的對象從孟瓊到士兵到長明王,長明軍中的每一個人都無不承受她的“照顧”。
她不僅僅是罵人,還很樂于跟人拼命,那些想揩她油的士兵紛紛被她撓成了花臉,揪成了禿子。由于長明王不允許他們殺掉這些女人,孟瓊又一直保護著她們,士兵最后采取了饑寒策略。他們只給這三個人一個人的食物,只給這三個人一個人的被褥,讓女瘋子生了病,換取了軍中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