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幾百年也過去了。
吳律
林間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灰白的霧氣在山間翻涌。深翠的密林,因雨而顯得更加蒼郁,更加幽靜。墨綠掩映間露出了一角飛檐,那是一座廟。廟不算大,是當地人造的土廟,黑瓦,紅柱,里頭擺著一尊威嚴的神像,著青衣,佩白劍。神像前供奉著各色瓜果面餅,還有一排明晃晃的紅蠟燭。
這是遠在橫山千里之外的一座供奉景懿君的神廟,孟瑯和阿塊現在就躲在那神像后面。阿塊剛開始講前世的事,孟瑯就帶他離開了楓霞嶺。他怕月華仙子會找過來,可他的靈氣不足以御劍太遠,因此,他選擇了另一種離開的方式。
現身。
羽化島的有些神仙在人間有寺廟,受供奉。那些立在寺廟里的神像并非死物,它頂著神仙的名字,是人和神之間的一道門。人在神像前的每一次叩首,每一次祈愿,每一次呼喚,都或多或少通過神像傳遞到受供奉的神仙心中。
如今,羽化島的神仙大多已閉了神聽,不再傾聽人間的聲音,但孟瑯是個例外。這兩百年間他下凡無數次,于是他這個新出的小神的香火竟也迅速旺盛起來,尤其是在徐州、鶴州等地,供奉他的人格外多。在香火十分興旺的地方,若有人誠心祈求他顯靈,孟瑯便可不需靈氣,應召現身。
巧的是,那時在楓霞嶺中,他恰好聽見了千里之外的一道聲音。
“神仙大人,求您顯靈,讓我老秦家一定要有個后??!”
于是他顯靈了。雖然他只是躲在神像后胡扯了幾句,但那男人卻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地離開了。其實,孟瑯根本管不了生男生女的事,他能干的只有除鬼,但人們總是覺得一個神仙在一件事上靈,那他在其他一切事上也多多少少是靈的。不管怎樣,孟瑯都得感謝這個求子的男人,否則他真沒辦法帶阿塊來這么遠的地方。
他和阿塊一來,這座山就開始下雨了。這是因為阿塊身上的陰氣太重了。托這雨的福,之后一直沒人來神廟。孟瑯就在這聽阿塊講完了所有的事情。
他挨著他坐著,心情隨著故事的進展越來越沉重。當阿塊說到他砍下了自己的頭時,孟瑯抱住了他。
他指尖觸碰到阿塊濃密的黑發,觸碰到他冰涼的脖頸,觸碰到他背部那些凹凸不平、密密麻麻的傷疤,那都是阿塊的過往。孟瑯知道他的過往定不簡單,但他不知道這過往竟如此沉重,如此悲慘。在那巨大的傷痛面前孟瑯覺得自己渺小如塵埃。
他要如何才能撫愈阿塊所受的傷害?他無法撫愈。那些傷害就像阿塊滿身的疤痕,即使愈合也再不能回到當初的模樣?!澳菚r候,你該多疼啊?!泵犀樞乃岬卣f,他的手碰到阿塊光滑的脖頸,那上面雖然沒有傷疤,卻仍讓孟瑯感到一陣刺痛。
“對不起。”他緊緊抱著阿塊,心痛至極,“我那時候在穹廬峰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能幫他。孟瑯心如刀絞,因為心里太疼了,所以好像身上也疼了起來,仿佛那些箭是扎在他身上,仿佛那一斧子是砍在他身上似的。阿塊死的時候該有多絕望?他跟他不一樣,他至少有過家人,有過朋友,有過戰友,可阿塊什么都沒有。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些狼,可他卻那樣早地失去了它們。
孟瑯嗓子發緊,連他呼出的空氣都緊繃著,顫抖著。他太難過了,太傷心了,他懷里的這個人是一個奇跡,他歷經多少艱險才走到他面前。“阿塊啊?!泵犀樔滩蛔『暗?,“阿塊??!”
阿塊靠在孟瑯懷里,聽著他的聲音,他的心跳,他的顫抖,他的哭泣。不知為何,那曾經令他暴怒不已令他想毀滅一切的痛苦漸漸消退了。想起這些,他當然是傷心的,可那份悲傷已經不再那樣沉重,那樣難以承受了。
曾經的他是一個異類,在人獸之間游走,不屬于任何一邊,但現在他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一個人會站在他身邊,無論他是人是獸是鬼。
阿塊聽著孟瑯劇烈的心跳聲,聽著他緊澀的呼吸,感受著從他身上傳來的一陣陣顫抖,還有打shi了他肩頸的涼涼的淚水。他感受到了安寧。
這一瞬間,阿塊突然有了一種類似幸福的感覺。這個人在他身邊,因為他而傷心,而哭泣。他的心暖呼呼的,就好像能重新跳動似的。他回抱住孟瑯,輕輕拍著他的背,這一次,輪到他說沒事了。
“我沒事?!彼嫘恼\意地說,“那都已經過去了。而且,要是我沒死,也遇不到你?!?/p>
他竟然笑了出來,因為他真心覺得這值得喜悅。
“這樣想想,我覺得我死的也不虧。”
孟瑯更難受了:“怎么能這么算啊?”
“真的不虧?!卑K說,“因為遇到你,我覺得就好像重新活了一輩子一樣。這次比上輩子好多了。”
孟瑯望著他,想生氣,又氣不起來,想笑一笑,可也笑不出來。阿塊的話真令他哭笑不得,可也讓他十分感動。阿塊收攏胳膊,很放松地將頭枕在孟瑯肩上。孟瑯嘆了口氣,摸著他的頭發問:“吳律為什么要這樣對你?”
“不知道,或許是為了功勞吧?!?/p>
“你的尸體就留在那個山洞里了嗎?”
“應該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