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陽毒辣,能把人曬脫層皮。褲腳磨過金色麥浪,簌簌作響。田埂上的野豌豆開得正艷,紫色花瓣落在麥茬間,像是大地打翻了調(diào)色盤。路邊的人蹲在青石板上抽煙,煙桿磕在石頭上當(dāng)當(dāng)響,后脖頸已經(jīng)洇出一片汗?jié)n。
一人用煙桿戳了戳旁人,“那是……程老婆子的田吧,怎么今年多出兩個娃娃來?”
說的是正彎腰在田里割麥的程穗安和路行川。
六月初的高中生還沒有放假,路行川找程穗安要了地址,一大早趕過來了。程雪丹以為自己的玩笑話不會被放在心上,倒沒察覺是個固執(zhí)的小子。
程穗安不想麻煩別人,更不想欠上人情,最開始還以為路行川在騙她,但電話那頭的程雪丹又確實點頭了。
頭天晚上,祖孫倆一同躺在外面的搖椅上看星星。程雪丹笑瞇瞇地理順程穗安的頭發(fā),“穗穗啊,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是互相麻煩出來的。”
心思敏感細(xì)膩的女孩總是容易陷入悲觀色彩,“奶奶覺得……”我是個麻煩嗎?
后半句程穗安沒敢問,說一半就硬生生憋了回去。
程雪丹知道程穗安喜歡把事情憋在心里,不逼著去問,但她會自己說,“愛你的人不會覺得那是麻煩。奶奶一樣,這樣的行為用報復(fù)來形容簡直嚴(yán)重不符。
“嘶。”路行川笑得更加燦爛。
他松開放在她手背上的易拉罐,抓了一把菜籃里的毛豆,改行剝毛豆,剝開的豆殼被他用來投籃。程穗安沒想過他會做的這么自然,就好像——他本就是這個家的一員。
片尾曲跳到了片頭曲,突然激昂躍進(jìn)的前奏炸起,房間里的鼾聲和翻身的聲音從隔壁傳來,程穗安剛轉(zhuǎn)頭,路行川就已經(jīng)傾身越過她去夠遙控器。
洗衣粉的檸檬香混著少年汗氣籠罩下來,彎腰的領(lǐng)口露出一大片肌膚,淡淡的曬痕為分界線,她看清了里面的新舊不一的傷口。
傷痕在吊扇轉(zhuǎn)動時投下的光斑里輕輕起伏,暗褐色的結(jié)痂邊緣還泛著粉紅,不同于手臂或腳腕上被麥子劃到的細(xì)口。
呼吸滯在喉間。
片頭曲還未結(jié)束,干凈的嗓音跟著電視機里的聲音走調(diào)地輕聲哼唱,腳趾勾著草鞋無聲地打拍子,似乎在獨自緩解某些不安氛圍。
“……你去打架了?”
她明顯地看到路行川的身體僵住,接著有退開時帶起的氣浪,掀動她鬢角的碎發(fā)。
不該問的。
程穗安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
“對。”路行川坐回去,視線放在用保護(hù)套包著的遙控板上,手上還有將音量調(diào)小的任務(wù),拇指不自覺地緊緊捏著按鈕,直到音量減到零時,屏幕上的靜音符號仍在閃爍。他保持著俯身姿勢沒動,僵硬地握著遙控板,喉結(jié)在陰影里滑動。
心頭顫抖,像暴雨前撲飛的蜻蜓翅膀。
“是我贏了。”他驕傲地說。
某個呼之欲出的秘密被摁回盛夏。心跳在鼓膜上撞出回音,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褲腳,突然希望太陽的影子再長一點,好讓滾燙的耳垂躲進(jìn)黑暗。
直到他放回遙控板時碰到她蜷起的手指,拇指無意間刮擦過她的。
“你知道太陽下的麥粒像什么嗎?”他說。
程穗安搖頭。
“像撒在地上的星星。”
而他本來,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