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再陪你演一段,演到江阿姨的掌聲戳破鼓面,我們笑場的那一天。
替她熄了燈,從妹妹房間里出來,他問我,
“萬延睡了嗎?”
“睡了。”
“你過來?!?/p>
他讓我去書房,我拿了瓶汽水往沙發(fā)上一坐,對他一揮手,說,
“你過來一下。”
“沒大沒小?!?/p>
他坐到我對面,把按摩椅的開關點亮,表情仿佛在說我為了這個家,付出多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切入正題,問他談過幾段,他閉著眼睛回答,你媽媽是我初戀。我一陣惡寒,說你最好是。
我媽姓海,叫海偌,江阿姨姓江,住在縣城有一對雙胞胎兒子的阿姨,姓洪。她們分別擔任亡妻、續(xù)弦、愛而不得的原配。我第一次知道雙胞胎的存在是在小學,藍一歡問我,你家有幾口人?我說一家四口,他說不對,至少有六口,然后遞給我一張兩個嬰兒的照片。所以我拿他當朋友,特別感謝他,是他幫助我不上當受騙,這么多年,我強忍著不拆穿。
老白這個人,我不說他投機取巧,說見機行事;不說他的風流,說博愛;不說他的虛偽,說體面但我要說他迷信。
太迷、太信。十幾年前我爺爺從省會替他請來一位老先生算命。先生說我爸是丙火,八字占將星,有天月德。五行缺木、缺水,于是他遇到洪、遇到江、遇到海。又說他克妻,只可配大,不可配小。于是他學會取舍,和我媽結婚。實則暗度陳倉,再續(xù)前緣。
先生說,開門見紅,家里鋪著地毯;開門見綠,客廳不少盆栽;開門見字,書法‘家和萬事興’。要吉祥如意,要辟邪招財,要在手腕上戴木制貔貅,還要供塔旺文曲。
手機充上電以后我問小魚,寧愿是哪一年的?他說01的。01,比我小兩歲。我媽走的那年,我正好兩歲。江阿姨出現(xiàn)以后,我們搬到更大的房子,那些幾個抽屜裝不完的老照片竟也離奇失蹤,一張不剩。她和她,都是美人,我卻忘了我媽的樣子。只記得墓碑的位置、她的發(fā)型和她最愛珍珠耳環(huán)。
作為繼母,江阿姨很稱職,在了解我的性格后,從不對我發(fā)火,不做我討厭的事。我闖禍,她都會說沒事。我很少哭,她也總問我,寶貝為什么不開心?我沒說,說出來也是一種另類的見外。她無可挑剔,我知道有前提。
我們可以無話不談,但如果沒有其他人在場,任誰也做不到先開口。我們之間太多觀眾,沒有觀眾我就沒有母愛。不對,我不能這樣說。在失去母親的那一刻,我就已然失去母愛了。
小學畢業(yè)前我都管她叫阿姨,畢業(yè)后,有一天我找她預支壓歲錢打車去見我媽。站在那哭了很久,偶遇一位小學同學。他當時還勸我別哭了,這樣好可憐。卻在得知我讓嚴之理的總分保持虛高,虛到不能再高,把他的努力甩在身后時,找我算賬。
他知道不能告老師,嚴之理他惹不起。來找我吵架,我都奉陪,吵不過我,臨走之前罵我一句,說我有媽生沒媽養(yǎng)。我被他氣笑了,他問我笑什么,我說你也太會找死了。那天放學我們有交情的齊聚一堂,問誰點火,我說你們都別打他。把他摁住了,我一掌一掌地抽。
打耳光不好,容易把耳朵打壞。但我再不能通過其他舉止,去表達我的憤怒,和思念。那思念很長,籠罩在幼時的每個黑夜,蠢蠢欲動,陰暗著。小孩的想象力過于豐富,我總覺得,在摸不到的墻壁的每一寸,都有眼睛看我,使我不能入眠。上幼兒園我被扣小紅花,老師發(fā)現(xiàn)我很困。午睡叫不醒,還會趁人不注意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趴著,讓她們不得不鎖門。偶爾我也坐著睡覺,吃飯吃到一半睡覺,叫來家長說送去醫(yī)院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