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書只覺喉頭似堵了團棉絮,悶得發慌。她垂著眼,目光定定黏在腳邊的地面上,連眨也不敢眨。天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見無數細小塵埃在光柱里悠悠浮蕩。她望著望著,便恍惚覺得自己也成了那塵埃一般,偏生又沒那般自在,只同它一樣輕賤微末,縱有滿腹心思,也無人肯多瞧一眼?;蛟S在夫人眼里,這塵埃能落在陸府的地界上,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了。
見她面上波瀾不驚,陸夫人端著茶盞的手微頓,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嫁個泥腿子平民,還是留在府里伺候大少爺,孰優孰劣,難道還要我來教你們分辯?”
田嬤嬤一旁聽著,早已是心頭發緊,此刻只得強笑道:“能在大少爺跟前伺候,自然是比嫁去窮人家強上千倍百倍。只是……老奴當年是奉了主子的意思成的家,如今輪到自己的女兒,便想著讓她能隨自己的心意活一回。夫人,榮華富貴誰不眼熱?可這人活一輩子,終究也不是只為了這些……”
“田嬤嬤?!标懛蛉溯p輕打斷她,臉上瞧不出什么,眼底的寒意卻已如冰錐般刺人。
“我喚你來,是讓你勸她,不是叫你來駁我。”
田嬤嬤霎時面無人色。她在府里伺候了半輩子,素來體面,何曾有過這般窘迫?一時間唇瓣哆嗦著,竟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夫人又道:“少夫人性子寬厚,斷不會與后院這些人計較。你家姑娘若能盡心伺候,將來誕下子嗣,難道不比你們母女一輩子仰人鼻息強?”
玉書將頭埋得更低,長睫上已凝了層濕意。她能感覺到母親在一旁久久沉默,那沉默里藏著多少無奈,她比誰都清楚。到了這步田地,夫人的話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定了調子??蓱z母親體面了大半輩子,如今為了她,竟要這般低眉順眼,連句硬氣話也說不得。
廊下的銅鶴香爐里,沉水香燃得正慢,一縷青煙蜿蜒著纏上梁枋,倒像是替這滿室的滯澀添了幾分無聲的嘆息。
玉書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刺得生疼,才勉強壓下喉頭那點哽咽。她知道母親此刻定是背對著她,脊梁挺得筆直,卻掩不住肩頭微微的顫。當年母親嫁與父親,雖是主家指的婚事,卻也是得了體面敬重的,何曾像今日這樣,連替女兒爭一句“隨心”的底氣都沒有。
“夫人說的是?!碧飲邒叩穆曇艉鋈豁懫饋?,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是老奴糊涂了,竟忘了本分?!?/p>
玉書猛地抬頭,正撞見母親轉過身來,鬢角那枚素銀簪子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映得母親眼底的紅痕愈發清晰。田嬤嬤避開女兒的目光,對著陸夫人深深福下去,腰彎得幾乎貼到地面:“玉書年紀小,不懂事,老奴這就帶她回去,仔細教她明白輕重。”
陸夫人這才緩緩呷了口茶,茶盞與杯托相觸,發出清脆一聲響,倒讓滿室的沉寂更顯濃重?!澳闶莻€懂事的,”她淡淡道,“既明白,便該知道,進了大少爺的院子,是她的造化。往后的日子,是享福還是吃苦,全看她自己的造化?!?/p>
“是?!碧飲邒邞鹩駮氖直阃庾?。那只手涼得像浸在冰水里,攥得卻極緊,仿佛一松手,女兒就要像方才那些塵埃般,被風卷得不知去向。
玉書被母親拖著走,腳步踉蹌,眼角的淚終于忍不住滾落,砸在青石板上,洇開一小團濕痕,轉瞬間又被日頭烤得沒了蹤跡,倒真如她此刻的心緒,縱有萬般不甘,落在這深宅大院里,終究是輕得掀不起半點波瀾。
……
母女二人離了慕青院,腳下踏著青石板路,一路無話。行至流觴亭畔,四下無人,玉書忽然用力攥住母親的手,淚珠子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往下掉。
“娘,不必為我費神了。”她哽咽著搖頭,淚眼蒙眬地望著田嬤嬤,“夫人既已拿定主意,咱們做下人的,又能如何?若不是秋月前幾日剛離了大少爺院子,夫人也未必急著要補個人進去……只是萬萬沒想到,偏生是我……”
她吸了吸鼻子,聲音里滿是茫然:“說起來也可笑,從前若是有這機會,我怕是要歡喜得睡不著覺。可如今真要去了,心里頭反倒七上八下的,總有些不安穩。大少爺那般人物,哪個女兒家不盼著能近身伺候?我這心思,分明是不該有的啊……”
田嬤嬤望著女兒淚濕的臉頰,重重嘆了口氣,伸手替她拭去淚痕:“你從前心心念念慕著大少爺,我便勸過你,陸家這后院是錦繡堆里藏著刀,做妾雖有一時風光體面,終究是無根的浮萍。你的身份擺著,將來便是生下孩兒,也只能是庶出,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她頓了頓,聲音里也帶上了哽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娘這輩子沒什么大本事,可在這府里摸爬滾打半輩子,總盼著能讓你嫁個正經人家。雖比不得陸家的潑天富貴,卻也能保你衣食無憂,堂堂正正做回人家的正頭娘子。萬一那夫婿是個肯上進的,你的后半生,你兒女的將來,總要比你我強些!大少爺再好,終究與你不相配,你也學不來少夫人那般容人之量與溫涼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