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里,巨大的水晶吊燈灑下明亮卻冰冷的光,陳芊芊、陳之以及來自過去的‘陳之’叁人圍坐在黑檀木茶幾旁,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沉默。
陳之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上,指節因用力而有些泛白,目光牢牢鎖定在對面的‘自己’身上,試圖從那副年輕青澀的皮囊下,找出任何一絲虛假的痕跡。
沉默了近十分鐘后,他才緩緩開口,“所以,你是從十二年前來的?”
這個結論荒謬得讓他自己都感到心驚,但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議也是真相,十二年前……那時,母親還沒有死,所有的悲劇還未發生,那時的他,滿腔憤懣與抱負,以為靠自己就能斬斷一切,卻不曾想,年少輕狂終究只是人生的虛妄。
‘陳之’挺直了脊背,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毫不退縮,盡管面對這個氣質冷硬、威嚴深重的‘未來自己’讓他感到壓迫,但少年人的倔強讓他不愿示弱,他簡潔地應道:“嗯。”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陳之身邊的陳芊芊。
“十二年前嗎……”
陳之低聲重復了一遍,眼神有瞬間的恍惚,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腦海里那個一身傲骨、卻也對未來充滿迷茫的背影。
陳芊芊就這么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目光卻更多地流連在對面的人身上,對于這個十八歲的哥哥,她心里涌起的更多是新奇與懷念。那時的阿兄,眉宇間還沒有被歲月和風霜刻上沉重的痕跡,他們之間,還只是最純粹的兄妹之情,沒有后來那些糾纏不清的愛恨癡怨,沒有跨越雷池后的罪惡與沉淪,看著這樣的‘阿兄’,她仿佛也短暫地回到了那段相對簡單、只是默默仰望和等待的時光。
‘陳之’敏銳地注意到了她打量的眼神,轉過頭,對上她的視線,下意識地回以一個溫柔而親切的微笑,那笑容干凈、坦蕩,帶著兄長對妹妹的寵溺與呵護,不摻任何雜質。
就是這個笑容!陳芊芊幾乎是倉促地移開了視線,心跳莫名失序,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柔軟的布料,泄露出一絲慌亂與……悸動。
一旁的陳之將她的細微反應盡收眼底,眸色倏地一冷,即使對方是過去的自己,那種純粹而不設防的溫柔,依舊像一根刺,扎進了他早已被罪惡和占有填滿的心臟。
他嫉妒那份坦蕩,更痛恨那個曾經擁有這份坦蕩、卻最終親手將其玷污了的自己。
瞥了一眼墻上的古董掛鐘,陳之站起身,打破了這沉默:“到晚飯時間了。”
家里的傭人早已被他以“今日需絕對清凈”為由遣散。他脫下了常服外套,露出里面熨帖的襯衫,然后極其自然地拿起掛在后廚房門邊的深色圍裙,熟練地系上,這是他與小芊之間早已形成的默契,每當想要獨處或她心情不佳時,他會親自下廚。
‘陳之’看著這一幕,眉頭蹙起,從他的視角看去,未來的自己系上圍裙的動作過于熟練自然,而小芊對此似乎也司空見慣,這和他認知中“君子遠庖廚”以及陳家少爺的身份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他從兩人之前的對話片段和剛才小芊輕描淡寫的敘述中,拼湊出了自己未來的軌跡――二十歲離家,去遙遠的邊境。
看著眼前嬌弱乖順的妹妹,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密密麻麻的疼。
一想到這個,強烈的自責與心疼瞬間淹沒了他,他抿緊了嘴唇,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痛惜,他忽然站起身,走到陳芊芊面前。
在她略帶驚訝的目光中,‘陳之’單膝跪了下來,這個動作由他做來,沒有絲毫卑微,反而帶著騎士般的鄭重與虔誠。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微涼的、纖細的手,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心口又是一揪,他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再睜開時,已是一片赤紅的痛楚。
“你瘦了。”他的聲音沙啞,“是我對不起你。”
他抬起頭,仰視著坐在那里的妹妹,將她的手輕輕貼在自己溫熱的臉頰上,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我不該……”
陳芊芊的心臟驟然狂跳,這句遲來的道歉,這種毫不掩飾的心疼,是她曾在無數個深夜里渴望從陳之那里得到的。
然而,當它真的來自這個十八歲的‘阿兄’時,她卻感到一種復雜的酸澀。該說對不起的,不是這個尚且干凈的他,她不需要過去的陳之來道歉,她所做的一切,心甘情愿。
陳芊芊搖了搖頭,努力壓下喉間的哽咽,聲音輕柔:“都過去了,阿兄。”
她刻意用了舊時的稱呼,劃清著時空的界限。
聽到這聲久違的“阿兄”,‘陳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看著她強裝平靜的臉,強烈的沖動讓他抬起另一只手,想要像小時候那樣,輕輕摸摸她的頭,安慰她。
就在這時,廚房的門被猛地拉開,陳之系著圍裙,面無表情地站在那里。
他剛才在廚房,將外面的一切聽得清清楚楚,那個年輕‘自己’的道歉和心疼,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內心深處最無法原諒自己的部分,那個拋下小芊、讓她獨自承受一切的、懦弱的過去。他無法忍受那個‘干凈’的自己觸碰現在的芊芊,哪怕只是兄妹間的安慰。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更加骯臟和不堪。
“小芊,”陳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你過來幫哥。”
陳芊芊聽話地應了一聲“好”,輕輕抽回被‘陳之’握住的手,起身乖巧地走向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