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順意的鞋底碾過地板的碎布屑,在滿室陳年綢緞的暗香里站定。吳向榮袖口露出的懷表鏈子突然晃了晃,銀鏈折射的光斑掠過少女繃緊的下頜線。
吳向榮摩挲著鎏金文明杖的蛇頭紋飾,忽然篤地一聲杵在青磚地上:小鄭,商海沉浮這些年,你可曾見過我做虧本生意?他眼角笑紋里藏著精明的算計(jì),教你這些商場手段,自然不是閑來無事。
鄭順意眸光一閃,當(dāng)即單膝點(diǎn)地:先生栽培之恩,順意愿肝腦涂地。
好孩子。吳向榮從黃花梨案幾上推過一紙契約,羊皮紙?jiān)谙﹃栂路褐厶巧墓猓鑫胰烫嫖覂轰伮贰4⒘嗣T閨秀,你便功成身退。他指尖輕點(diǎn)契約末行的朱砂印,銀票、宅院,都在這兒寫著。
文明杖突然抵住鄭順意下巴,鎏金蛇頭映得她眼底一片金紅:記住,這是樁啞巴買賣。
鄭順意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必再想了。只是她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份折痕明顯的文件,這里有一份我與父親的斷絕關(guān)系書,能否請先生幫忙去警署蓋個章?
吳向榮的目光落在那份顯然被反復(fù)折疊又展開的文書上,紙張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他伸手接過,指尖能感受到紙張上細(xì)微的褶皺。
好,這事我應(yīng)了。吳向榮將文件仔細(xì)折好收進(jìn)袖中,從今往后,你就是吳家的人。記住,你的顏面就是吳家的顏面,行事之前務(wù)必三思。
吳歧路攥著酒杯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晃出細(xì)碎的波紋。他盯著窗外那輪慘白的月亮,忽然嗤笑一聲:三姨娘好個三姨娘。
程令硯伸手去奪他掌中的酒盞,卻被他側(cè)身避開。酒液潑灑衣衫上,洇開一片暗色。你當(dāng)心醉死在這。程令硯蹙眉道,袖口金線繡的竹葉在燈下泛著冷光。
醉死?吳歧路猛地將酒盞摜在地上,碎瓷迸濺時他眼底泛起血絲,我偏要喝!
跑堂的嚇得縮在柜臺后,柜臺上的算盤珠子被震得嘩啦作響。程令硯瞥見好友袖口沾著的酒漬,你當(dāng)初還說喜歡話未說完就被冷笑截?cái)唷?/p>
吳歧路抓起酒壺直接往喉嚨里灌,喉結(jié)劇烈滾動著。
婚禮那日熱鬧非凡,程富領(lǐng)著一雙兒女前來道賀,言語間卻暗藏機(jī)鋒:三姨太,程某來遲了,您可別見怪。鄭順意唇角微揚(yáng),輕輕搖頭:程先生言重了。程富從懷中取出一個描金錦盒,這是給吳老板的賀禮金駿眉,這茶原是武夷山腳的野茶,偏要攀上正巖的高枝,如今倒成了稀罕物。
鄭順意眸光微閃,分明聽出話里譏諷她出身低微,卻只作不覺,依舊笑吟吟地引他們?nèi)胂3塘畛幉挥啥嗫戳怂龓籽邸袢盏泥嶍樢庖灰u絳紅旗袍,開衩處隱約露出羊脂玉般的小腿,襯得身段愈發(fā)玲瓏有致。往日素凈的妝容今日描畫得格外明艷,若說平日的她似雪兔般溫順,此刻便如狐仙般勾魂攝魄。程令硯余光瞥見遠(yuǎn)處與人寒暄的吳向榮,心底掠過一絲難以名狀的惋惜。
宴席將散未散之際,吳歧路醉得東倒西歪地回來了。程令硯本欲親自送他,卻在抬手扶人的瞬間,眼前閃過父親程富陰鷙的面容——你只管把吳歧路踩成個廢物,才是程家的大少爺。否則那年他初見小自己一歲的吳歧路,真心實(shí)意當(dāng)他是知己,連最愛的杏記糕點(diǎn)都分他一半。誰知回家就聽見父親冷笑:朋友?吳歧路配么?不過是程家對付吳家的活靶子。
程令硯猛地灌盡杯中殘酒,琥珀色的液體在喉間燒出灼痛。走到巷口時,他忽然扯住個臟兮兮的小乞丐,往他手里塞了塊銀元:去吳家傳話——就說他們少爺醉在春熙巷。月光下,那枚銀角子在他掌心泛著冷光,像極了他第一次遞給吳歧路的杏花糕。
吳歧路踉蹌著踏進(jìn)家門時,酒氣已經(jīng)沖上了天靈蓋。他猩紅著眼掃視廳堂,目光落在滿桌珍饈上時突然暴起,一把掀翻了整張梨花木桌。瓷盤玉盞嘩啦啦碎了一地,半瓶洋酒在地上洇開。
少爺!老管家撲上來攔腰抱住他,被吳歧路反手一肘擊中心窩,老人悶哼著栽倒在碎瓷堆里。滿屋仆役頓時噤若寒蟬——這位素來矜貴的公子哥,此刻竟像頭暴怒的野獸。
動靜驚動了偏院的晁平。他隔著門望見院里狼藉,轉(zhuǎn)身就往賬房跑。吳向榮正在核對賬簿,聽罷摔了紫檀算盤就往主院趕。
反了天了!吳向榮跨過門檻時,正看見兒子抓著半截酒瓶往地上上砸。他太陽穴突突直跳,從牙縫里擠出聲來:晁平!把這孽障給我捆回房去!誰敢放他出來——鎏金自鳴鐘恰在此刻敲響子時,他的尾音混著鐘聲砸在地上,就跟著滾出吳宅!
紅燭淚痕未干,鄭順意已在吳家老宅的穿堂風(fēng)里站了許久。青磚地面透著涼意,順著繡花鞋底漫上來。
三太太,該給大奶奶二奶奶敬茶了。小可垂著眼提醒,聲音壓得極低。鄭順意頷首,從袖中摸出一枚銀元塞過去,銀元邊緣在掌心劃過一道冷弧。日后還望你多幫襯。
小可接過銀元時指尖微顫,彎腰的幅度更深了些:三太太有事盡管吩咐。話音未落便退到陰影里,像一抹游魂。
正廳里,葉佩青的深綠旗袍在晨光中泛著綢緞特有的光澤。她斜倚在酸枝木太師椅上,高跟鞋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diǎn)著地。杜娟的白旗袍開衩處露出小半截玉腿,發(fā)間粉紗隨穿堂風(fēng)輕晃,宛如當(dāng)年歌舞廳里那朵永不凋零的夜來香。
鄭順意端著茶盞的手已有些發(fā)僵。青瓷蓋碗里的茶湯漸漸涼了,水面浮著一片蜷曲的茶葉。廳里飄著葉佩青的香水味與杜娟的胭脂香,兩種香氣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