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還想挽他的胳膊,被甩開幾次后終靠疲勞戰術得逞。
這時鄰居方媽對面走來,笑瞇瞇向勝利打招呼,勝利點頭還禮,老太太卻在跟前站住,沖宋引弟微笑:“好些年沒見了。”
刺探賽家的情況才是她的目的。
勝利能理解二哥三哥成年后為什么急于搬離老家了,這鎮上的人沒有隱私概念,還熱衷于挖掘他人隱私,加工成自己單調乏味生活的調味料。
鄰人低俗的愛好恰恰為宋引弟的計劃添磚加瓦,她不失時機地迎上去,向方媽大獻殷勤:“您老好,您老身體還這么硬朗,這些年俺們勝利多虧您照看了,俺真的打從心底里感激您們這些老鄰居……”
讓全鎮人都感受到她對兒子的愛,輿論的大網就會幫她實現捕撈。
人啊,每逢難處倍思親,攤上這檔子破事,勝利最想念的人是亡父多喜,晚飯后來到他的墳前。
春來,墳頭長滿青草,綠油油的葉片掛滿亮晶晶的露珠,生機盎然。
勝利捧了兩捧泥土加在冢上,看周圍花繁樹茂,氣澤旺盛,按理說后代該有好運道,可如今鴻運未臨,災星先至,他那個媽媽剛回來便鬧得雞犬不寧,若長期居留,豈不家傾宅亂?
以前聽鎮上人顛唇簸舌,將母親貶得一無是處,還以為那些八婆言過其實,現在親眼觀其言行,無不與傳言吻合。那種又懶又蠢又兇又惡的女人就像蓋房子剩下的建渣,只配拿去填海,當年父親一定是本著矜貧救厄的慈悲心才不棄接納,她不思報恩,偷人又偷錢,私奔十七年后還厚顏無恥回來認親,這不是騎在人脖頸上撒尿嗎?
就這號的,爸爸也能原諒,他老人家未免太唐僧了。
人的記憶觸發模式無比靈敏,并且不受控制,眨眼調出多喜去世前那晚,父子燈下對談的畫面,強迫他觀看。一遍不夠還反復倒帶重來,甚至以慢鏡頭播放他最不愿直視的地方。
“記住爸爸的話,一定得對她好。”
多喜坐在他大腦中的攝影棚里,神流氣鬯念誦這句對白,聲音像東流的江河,一刻不停沖刷他的意識,給他洗腦。或許,老爺子認為吃一份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又或許是怕結冤容易解冤難,希望兒子寬恕接納那個拋棄他的女人。勝利那時實難想到有朝一日母親會黃鶴復返,答應得毫不費力,當然,他現在也可以毫不費力反悔,沒人會來追究責任。
“你真能原諒她?愿意和她相認?”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會照辦,爸爸,您是我最親的人,我只聽您的話。”
記錄片演到這里定格,大腦被自己的臺詞刷屏,勝利感覺鼻腔涌出尖銳的酸痛,淚水喧騰。他用了半年時間將喪父之痛塞進瓶子,盡力遠置,那些痛不能隨時騷擾,但并未消失,瓶蓋稍微松動,便揮發出教人窒息的悲傷氣體,嚴密圍困。
他口齒伶俐,卻難以描繪父親對他的疼惜、他對父親的敬愛。他自視平庸,但始終堅信自己擁有世界上最溫柔無私的爸爸。
他出生時他雖已紅日西斜,依然是他童年時最有力的保護傘,少年時最可靠的主心骨。他盼他長命百歲,希望被他注視著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一輩子做他的乖兒子,好好孝順他,讓他享福,讓他高興。可惜天不遂人愿,早早令他們骨肉分離,他創鉅痛仍,哀思如潮,一生的眼淚好像都聚集到了那幾天,哭著許愿,期待來生重續父子情,彌補今生情太暫。
爸爸對我恩重如山,我還沒有一絲一毫報答,要是他活著,叫我做什么我都無條件照辦。
他蹲在墓碑前抱頭,看日光驅趕樹影慢慢爬過父親的名字,心里苦里都發苦。
慧欣在院子里澆花掃地,忙活半天,見他仍在那邊苦思苦想,便放下掃帚走過去。
“勝利,想你爸爸了?”
小孩不吱聲,她也不亂開口,仰望天幕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陀早告誡我們人生皆苦,不單生老病死,日常生活里還充滿了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諸多痛苦,追求一帆風順,不愿面對苦難,這種期望是不現實的。”
老太太研修佛法十幾年,見識不比常人,勝利從她那里受到過不少啟迪教育,既視其為德高望重的長輩,又拿她當半個心理醫生,不久苦告。
“阿姨,我該怎么辦啊?”
慧欣笑微微道:“是說你媽媽嗎?先別管你家里人的想法,你自己怎么打算的?留她住下,還是攆她走?”
這正是勝利苦惱的中心,再次猛揉頭發:“我也不知道,以我本人的意思,根本不想看到這種不配當媽的女人,可是爸爸生前囑咐我,如果我媽哪天回來一定得對她好。他只給我留下這一條遺言,我能不照辦嗎?可是又不知道這么做對不對,阿姨,您最明事理了,快幫我出出主意吧。”
見慧欣笑著搖頭,他急道:“您干嘛搖頭呀,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又說遠親不如近鄰,您和咱們家關系不一般,關鍵時刻還得為我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