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寧像只小耗子般哧溜鉆回自家院門時,那股令人窒息的凝重感像冰冷的泥漿一樣劈頭蓋臉壓下來。
堂屋里,方才村正坐過的位置只留下一個冷冰冰的空凳,空氣卻仿佛被抽干了。大伯母王氏和娘親周氏擠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壓抑的啜泣聲像細(xì)密的針,戳在沉悶的寂靜里。
而堂屋正中,長兄蕭伯度赫然直挺挺地跪在余老太太面前!他的額頭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混雜著哀切到幾乎變調(diào)的嘶喊:
“娘!兒不孝!兒不讀了!這書……這書兒實在讀不下去了!我去服徭役!讓小弟……讓仲遠(yuǎn)去考今年的院試!”那聲音像被砂輪磨過,帶著豁出一切的決心和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抬起頭,額角已是一片刺目的青紅。
“大哥!不可!”一旁的蕭仲遠(yuǎn)像是被滾油燙到,猛地嘶吼出聲,撲通一聲跟著跪倒,“院試……院試不可缺人!理應(yīng)大哥去參加科考……”
“砰——!”
一聲刺耳的裂響打斷了蕭仲遠(yuǎn)未完的話!
暴怒中的余老太太,如同被徹底點燃的炸藥桶,猛地抄起桌角那把沾著油垢的深色戒尺,看也不看便狠狠朝著跪在地上的兩個兒子砸去!那沉重的竹尺帶著破空的風(fēng)聲,砸在蕭伯度的肩胛骨上,又彈落到蕭仲遠(yuǎn)背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悶響!
余老太太枯瘦的臉上青筋暴起,雙眼赤紅,猙獰如厲鬼!她用盡全身力氣尖叫,尖利的聲浪幾乎要掀翻低矮的屋頂:
“不孝的孽障!!我打死你們兩個沒良心的蠢貨!!”
她高高揚起戒尺,手臂因劇烈的憤怒和絕望而劇烈顫抖:
“這十幾年來……這十幾年!我跟你爹,為了供你們兩個讀書,從沒睡過一個整覺!從沒吃過一口飽飯!你爹……他臨死前還在念叨著院試!!”
戒尺再次呼嘯落下!
“你們現(xiàn)在輕飄飄一句‘不讀了’就想撇干凈?你們……你們對得起我這把老骨頭嗎?對得起……對得起你們那死鬼爹嗎?!啊?!”
她的質(zhì)問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每一句都死死釘在兒子們的良心上。
最后,余老太太猛地丟掉戒尺,枯槁的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眼球凸出,牙齒咯咯作響,發(fā)出不似人聲、如同地獄冤魂般的嘶嚎:
“誰!你們誰再敢說一句不讀……我現(xiàn)在就一頭撞死在你們面前!去地下找你們爹好好說道說道!!”
這如同詛咒般決絕狠戾的嘶吼,帶著滔天的癲狂,瞬間抽干了整個堂屋的空氣!
蕭伯度和蕭仲遠(yuǎn)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心臟,猛地挺直了腰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身體篩糠般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王氏和周氏的抽泣聲戛然而止,仿佛被扼住了咽喉,驚恐萬狀地捂住了嘴,連眼淚都忘了流。
恰在此時,被蕭云拉著趕回家的蕭瑤兒和蕭云姐弟倆剛邁進(jìn)院門,就被這駭人的景象和祖母那嘶啞癲狂的誓言震得呆立在原地,兩張小臉唰地變得煞白。
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壓抑的恐懼中,蕭寧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捕捉到了最關(guān)鍵的那三個字——服徭役!
前世讀史書,那些冰冷的“賦斂煩重,徭役屢興”、“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詞句,只換來心中淡淡的憐憫和生于太平盛世的慶幸。然而此時此刻,當(dāng)他真正置身于這等級森嚴(yán)如鐵的古代封建社會,親耳聽到徭役之重猶如判官索命般砸向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庭時,那份身處其中的無助感才如同冰冷的潮水,沒頂而來。這不是史書上遙遠(yuǎn)的苦難,而是砸碎希望、踐踏尊嚴(yán)、隨時可以奪去生命自由的絕境!
發(fā)泄完滔天怒火的余老太太,胸膛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那雙因為激動而渾濁的眼睛冷冷地掃過驚魂未定、抖如篩糠的兩個兒子,不再言語。
她像一塊驟然冷卻的鐵,沉默著,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光線暗淡的里屋,關(guān)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屋內(nèi)死寂。
片刻,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那是壓箱底的沉木箱被打開時發(fā)出的嘆息。余老太太顫抖著手,從箱子的最底層,拿出一個包裹得層層疊疊、染著歲月昏黃色的粗布包袱。她小心翼翼地解開布結(jié),仿佛里面裝著稀世的珍寶。
出現(xiàn)在她干枯指尖下的,是一對金玉手鐲。
黃金的圈口細(xì)細(xì)扭成柔和的麻花狀,在微弱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左右各鑲嵌著兩顆小小的、顏色濃郁如凝固血液的碧玉圓粒。雖非價值連城,卻精美雅致,是這小山村里絕無僅有的貴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