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
老宅院子里的樹上又沉甸甸了,胖嘟嘟的柿子頂著它的小小四瓣王冠,撅著肥肥的屁股,成群結隊招搖著。幾根粗壯的棍子,根部扎進地下,頂部勉力撐著那碩果累累的枝干。
沒了奶奶這個粘合劑,五叔搬了出去,高家幾兄弟徹底分開了。院子里起了一堵墻,外面是一紅家,里面是三叔和七叔家。有壁了,啥都不那么敞亮了。
高菊花十八歲,今天是她初中畢業的日子。她起個大早,對著鏡子梳弄好半天,準備早早去學校。
“你挑滿水缸再去。”爹要她挑滿水缸。
她走進廚房,圓肚子水缸里明明還沒見底,“爹,我領完畢業證回來再挑吧,夠中午做飯的。”“見底了就晚了,現在就去。”爹打開門。
“今天我畢業,想早點去。”高菊花說。
“又不是什么大事,挑完再去也不遲。”爹毫不在意,徑直走出去。她認命地擔起水桶,走向那條小道,去往遠方的吃水井。早上霧氣很濃,那熟悉的小道在霧中隱去了身影,看不到歸處,像她的未來一樣。
一擔,兩擔,三擔……,等家里的兩口大肚子缸吃飽,高菊花已經大汗淋漓了,咸澀的汗水順著額頭流進眼睛,辣辣的。她抹了把頭上的汗,苦笑了下,看來想要漂亮一點去學校這個愿望是沒法實現的。
到學校,已經八點多,太陽明晃晃地刺人。操場上都是熟人,成群地站著聊天,看到她過來,他們不停揮手,“菊花,快來!就等你了!”要拍班級集體照了。
她連忙扯扯衣服,摸摸頭發,把兩根辮子放在前面,捋了又捋。按照隊形排練,她在集體照的前一排,要和同桌劉一諾背對背靠著,坐在地上。
剛擺好姿勢,高菊花還沒來得及提起嘴角,露出笑容,“咔嚓”,那古怪的照相機就拍下了她人生第一張寶貴的,帶著汗味的照片。
領完畢業證,高菊花和一諾坐在走廊臺階上,看遠方的云飄飄蕩蕩。“你準備干什么去啊?”一諾問,不等菊花回答,自顧自地說,“我十九了,嫁妝還沒準備好,我娘說留在家里多干幾年,攢齊了嫁妝就嫁人。”她站起來靠著柱子,又很快坐下。“聽說葉子準備畢業就嫁人呢!她定了娃娃親,早把嫁妝準備好了!”她語氣有點羨慕。
菊花皺了皺眉,沒講話,她不喜歡這個話題。在鄉里,嫁女兒的排場向來是秤砣,壓得家家戶戶心里沉。現在講究的是,里里外外幾床喧騰的棉花被,要鼓得跟剛出鍋的饅頭一樣。一整套亮漆組合柜,要能照見人影子,這兩種,哪一個都不是小數目。更別提其他的支出小項。
鄉里人說,“生女兒就是生賠錢貨。”
陪出去的錢得自己掙!女孩剛會走路就要自己洗尿布,沒灶臺高就要燒飯,拖不動鋤頭就得下地,這些都是給自己攢嫁妝,不然在男方家抬不起頭。
那些家里不重視的,不給準備嫁妝的,未婚先孕奔逃到男方家的,那必然要被人指指點點。
不嫁人?那更不可能。家里有老姑娘,父母必然“聞名遐邇”,被人戳脊梁骨。
男人家倒是輕巧,娶媳婦只消提幾斤豬肉、拎幾條要死不活的魚,便算禮成。
年紀輕輕,一諾她們就得自己操心。要是嫁不出去,多丟人啊!“不知道我啥時候才能湊齊,也不知道嫁給誰。”一諾憂心忡忡,“你爹是不是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高菊花沒回答這個問題,她看著操場遠處的風,吹得草左右搖擺,想到自己也跟這草一樣,風往哪邊去就倒向哪邊。“我要去大隊的養豬場了。我們大隊副業搞的好,擴大了養豬場的規模,招了幾個青壯年當飼養員。”她說。
耳邊是同學們的談笑風生,學習頂好的考上了中專,將來分配工作,能吃上國家飯了;學習第二等的要去讀高中,搏一搏大學;像菊花他們一樣學習沒那么好,家里不愿意出錢的,就散落各處,各顯神通,自求多福了。
中午太陽升得老高,灑下公平的萬丈光芒,大家在一片光明中各奔前程。
沿著那條走了千百次的道路,菊花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