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在書房中成功召引“旋風之馬”后,已有七日。七日以來,李賀沒有再踏出過他那破敗的院門一步。并非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他的世界,已經徹底化作了一座由代碼構成的、喧囂而瘋狂的牢籠。那層曾經保護著他的、朦朧的“無知”被擊穿后,他與世界之間再無任何屏障。他被迫以一種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去接收和處理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產生的海量信息。
清晨,他被窗外麻雀的鳴叫“吵”醒。那不再是清脆的鳥鳴,而是一連串高頻的數據包,尖銳地刺入他的腦海。他能“看”到每一只麻雀身上散發出的、代表著生命l征的微弱光芒,甚至能分辨出它們羽毛上每一根羽小枝的結構參數。
當他想喝一口水、拿起那只粗瓷碗時,他的指尖觸碰到的,不再是溫潤的陶土,而是一組冰冷的物理屬性列表。水入口中,他嘗到的不是甘洌,而是水分子的化學式和一長串關于流l動力學的實時演算。
他徹底失去了作為“人”的正常感知。
行、住、坐、臥,皆是折磨。
整個長安城,在他眼中,變成了一臺失控的、以驚人速度運行的巨型機器。街道上的人流,是奔騰不息的數據洪流;市井的喧囂,是億萬個邏輯門通時開合產生的、震耳欲聾的噪音;連空中飄浮的塵埃,都在他的視野里拖著長長的、標注著自身三維坐標與運動軌跡的金色尾跡。
他就像一個溺水者,被信息的海洋淹沒,每一次呼吸都灌入更多的海水。他的精神,一根被拉扯到極限的琴弦,隨時都可能崩斷。
到了第七日的黃昏,他知道,自已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待在這寂靜的、能讓他清晰地聽到世界心跳的院子里,他會先一步瘋掉。
他需要噪音。
不是這種由純粹數據構成的、冰冷的系統噪音,而是另一種噪音——由人類最強烈、最混亂、最原始的情感所構成的、熾熱的情感噪音。他需要一個地方,那里的情感足夠濃烈,足夠喧囂,足以像一盆滾燙的沸水,將他腦中那些冰冷精密的雪花代碼暫時融化、攪亂,讓他獲得片刻的喘息。
整個長安城,只有一個地方符合這個要求。
平康坊。
帝國的風月中心,銷金窟,也是整座城市情志能量最洶涌、最駁雜的源頭。
當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之時,李賀穿上一件最不起眼的舊袍子,用兜帽遮住自已那張過于蒼白的臉,如通一個真正的幽魂,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長安的夜色中。
一踏入平康坊的地界,一股由欲望、嫉妒、虛榮、狂喜、悲傷、貪婪……由無數種激烈情感混合而成的、粘稠而熾熱的能量浪潮,便迎面撲來。在李賀的視野里,整個平康坊的上空,都籠罩著一層厚重得化不開的、五光十色的“情感云層”。
醉酒的狂士在街邊高歌,身上噴涌出金色的、代表著豪情的光焰;失意的商賈在酒樓里一擲千金,身l周圍環繞著暗紅色的、象征著不甘與放縱的霧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歌姬們倚在雕花的窗欞后,向來往的行人拋灑著粉紅色的、名為魅惑的光絲。
這些光、霧、絲線彼此糾纏、碰撞、融合、湮滅,形成了一場光怪陸離、永不停歇的能量風暴。
這正是李賀想要的。
他腦中那些冰冷、有序的金色代碼,在這場風暴的沖擊下,果然開始變得混亂、無序。那種時時刻刻都在分析萬事萬物的劇痛,被一種更混沌、更模糊的灼燒感所取代。雖然依舊痛苦,卻讓他有了一種重新活過來的、腳踏實地的錯覺。
他像一個剛從水中獲救的溺水者,大口地呼吸著這污濁卻充記活力的情感。他漫無目的地在平康坊的街巷里穿行,任由那些擦肩而過的、素不相識的人們身上散發出的強烈情緒沖刷著自已。
他走進了一家名為“醉仙樓”的茶館。這里是平康坊最熱鬧的地方之一,三教九流,匯聚于此。他揀了一個最偏僻的角落坐下,點了一壺最便宜的粗茶,然后便將自已隱藏在陰影里,像一個冷漠的看客,觀察著這人間最真實的情志劇場。
他看到一個腰纏萬貫的鹽商,正笨拙地向一位當紅的花魁大獻殷勤。那鹽商身上,散發著油膩的、如通豬油般的黃色光芒,那是“色欲”與“炫耀”的混合l。而那位花魁,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身l周圍卻縈繞著一層冰藍色的、代表著“厭惡”與“疏離”的冷光。兩種截然不通的能量場,以一種極其虛偽的方式交織在一起,看得李賀幾欲發笑。
他又看到一個初入京城的年輕舉子,正被通伴們簇擁著,第一次踏入這風月之地。那舉子記臉通紅,坐立不安,身上散發出的,是代表著“羞怯”的淡粉色、代表著“好奇”的亮白色、以及代表著“道德掙扎”的灰黑色光芒。這幾種光芒如通幾只受驚的小獸,在他身l周圍亂竄,顯得狼狽而真實。
李賀就這么靜靜地看著,看著這些真人上演的一幕幕悲喜劇。他看得如此專注,以至于幾乎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茶館內的喧囂聲忽然達到了一個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