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的塵土被馬蹄掀起三尺高,袁耀的坐騎已換了第三匹,馬鞍上的汗漬暈成深色云紋。離壽春越近,空氣里似乎越能嗅到一股焦灼的氣息——那是工匠日夜趕工的桐油味,是官差催繳貢品的呵斥聲,更是彌漫在淮南大地上的、山雨欲來的窒息感。
“公子,前面是芍陂渡,過了這道水,再行百里便是壽春。”張弛勒住馬韁,指著前方渡口的茅草棚。棚下圍著十數人,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正盤膝而坐,身前擺著個陶甕,手里捏著黃紙符,口中念念有詞。
袁耀本無心停留,目光卻被老者吸引。那人雖衣著樸素,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能看透人心。更奇的是,他將符紙焚入陶甕,舀出的水竟冒著絲絲白氣,一個咳嗽不止的孩童喝了半碗,竟真的止了咳。
“是江湖術士的騙術罷了。”紀靈低聲道,他見慣了軍中伎倆,這種符水治病的把戲一眼就能看穿。
袁耀卻翻身下馬,緩步走向茅草棚。他盯著老者額間的皺紋,忽然想起幼時讀過的雜記,說瑯琊有異人,道號于吉,能以符水濟世,往來于江淮之間。眼前這人,竟與雜記中描述的有七分相似。
“道長這符水,能治心病么?”袁耀的聲音帶著旅途的沙啞,卻擲地有聲。
于吉抬眼看來,目光在他沾記塵土的衣袍與腰間佩劍上一掃,淡淡道:“心病起于執念,執念如鎖,符水只能潤鎖,開鎖還需執鑰人。”他將一碗符水推到袁耀面前,“公子眉宇間有焚城之火,不如先飲此水,稍平戾氣。”
袁耀端起陶碗,水液清冽,竟帶著一絲草木清香。他沒有喝,反而將碗重重頓在案上:“道長若真有神通,該救的不是一個孩童的咳嗽,是淮南數十萬百姓的性命。”他湊近于吉,聲音壓得極低,“袁術三月初三(雖已改期,對外或仍有風聲)將登九五,到時侯兵戈四起,這淮南大地,怕不是要成人間煉獄。”
于吉的手指在黃紙上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公子是……袁氏子?”
“我是袁耀。”袁耀直視著他,“道長若肯與我通往壽春,扮作云游得道的仙長,在我父親面前展露‘神通’,勸他暫緩稱帝,袁耀愿以百金相贈,更保道長此后在淮南行走無憂。”
周圍的百姓聞言紛紛后退,誰都知道議論稱帝是掉腦袋的罪過。于吉卻撫掌大笑:“貧道一生游方,見慣了王侯將相,也見慣了興亡更替。公子這份心,倒讓貧道想起二十年前在泰山見到的赤松子像——心懷蒼生,方能動天地。”他收起陶甕,黃紙符在指間化作一道殘影,“只是,貧道的神通,需公子配合才行。”
袁耀心中一喜:“道長請講。”
“袁術性多疑,卻信天命。”于吉湊近他耳邊,“你只需在他面前稱我為‘南華老仙座下弟子’,說我能呼風喚雨、預知吉兇。待他信服后,我自會以‘上天示警’為由,勸他延緩登基。”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龜甲,“此乃卜卦用的靈甲,公子且收著,見機行事。”
紀靈在一旁急道:“公子,這術士來歷不明,萬一……”
“沒有萬一。”袁耀打斷他,將龜甲揣入懷中,“眼下能救淮南的,或許就是這看似虛妄的道術。”他翻身上馬,對於吉道,“道長請上馬車,我們日夜兼程,務必在二月廿八前趕到壽春。”
于吉卻擺了擺手,身形竟如柳絮般飄上一輛空載的糧車,朗聲道:“貧道乘車即可,公子先行,貧道隨后便至——且讓袁術先聞聞‘仙風’的味道。”話音未落,糧車旁的幾株枯樹竟抽出新芽,看得張弛等親衛目瞪口呆。
袁耀知道這定是江湖伎倆,卻也不得不佩服于吉的手段。他策馬前行時,忽然想起周瑜在峭壁上的話,或許壽春真是火坑,但此刻他帶著“仙長”往火坑里跳,未必不能燒出一條生路。
行至半路,忽然狂風大作,天空陰云密布。紀靈擔憂道:“怕是要下暴雨,道路泥濘難行。”話音剛落,就見后方糧車上傳來于吉的聲音:“公子莫慌,貧道為爾等開路。”
眾人回頭,見于吉立于糧車之上,手持桃木劍指向天空,口中念念有詞。片刻后,烏云竟真的向兩側散去,露出一道清朗的天隙,剛好夠他們的隊伍通過。親衛們無不咋舌,連紀靈都喃喃道:“莫非真是仙長……”
袁耀卻勒住馬,他分明看到于吉袖口滑落的一小塊硝石——那是軍中用來引火的東西,遇水會吸熱降溫,或許能擾亂局部氣流。這“神通”,原是利用了自然之理。
“道長好手段。”袁耀在馬上拱手。
于吉撫須而笑:“雕蟲小技罷了。真正的好戲,還在壽春城里。”
二月廿八傍晚,壽春城的輪廓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城門口的守衛比往日多了三倍,甲胄上都系著紅綢,顯然是為登基大典讓準備。袁耀望著那高聳的城墻,忽然覺得比皖水的峭壁更令人窒息。
“公子,于道長的糧車已從側門入城,按計劃在城西道觀落腳。”張弛低聲稟報。
袁耀點頭,翻身下馬,將佩劍交給守衛查驗。當他踏入城門的剎那,城中心忽然傳來鐘鳴——那是工匠鑄成新朝禮器的信號。他握緊懷中的龜甲,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今晚,他要去見那個被野心沖昏頭腦的父親。而于吉的“仙法”,將是他最后的籌碼。夜色漸濃,壽春城里的紅燈籠一盞盞亮起,像無數只等待獻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