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登縣政府的會議室里,暖氣開得很足。段忠云坐在倒數第二排,把脫下的棉襖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藏青色毛衣。
會議室里彌漫著劣質茶葉和香煙混合的氣味,三十多位村干部的呼吸讓玻璃窗蒙上了一層水霧,將窗外光禿禿的樹枝暈染成模糊的墨影。
“……安溪村去年的集體經濟收入增長了百分之三百,這個數字很了不起啊!”局長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帶著幾分刻意拔高的興奮。
他身后投影幕布上的柱狀圖像一把利劍,把其他村的統計數據襯得黯淡無光,像是被烈日曬蔫的禾苗。
“林主任敢想敢干,帶著村民辦起了手工加工廠,產品都賣到省城去了。”局長敲了敲桌子,搪瓷杯里的茶水濺出幾滴,“這才是新時代村干部該有的魄力!”
掌聲像一陣驟雨般砸在長條木桌上,段忠云跟著拍手,掌心相擊時卻軟綿綿的沒什么聲響。
“忠云,你們山茶村也該動起來了。”坐在旁邊的老馬用手肘捅了捅他,這位頭發花白的老會計壓低聲音,“再不動,年底的考核怕是過不去。”
段忠云勉強笑了笑,沒接話。他的目光落在筆記本上,那里記著上個月村里的收支賬:修水渠花了三千二,給五保戶買過冬煤用了八百,剩下的集體賬戶余額,連買臺新水泵都不夠。
“下面請張主任布置工作。”局長的聲音像根針,把段忠云飄遠的思緒扎了回來。
張主任推了推眼鏡,照本宣科地念著文件:“縣里決定在各村推廣安溪村經驗,每個村至少要上一個集體經濟項目。下個月把方案報上來,縣里會組織專家論證。”
段忠云的鋼筆停在筆記本上,洇出一團藍黑色的墨跡,像朵難看的墨花。
他忽然想起村里老支書蹲在田埂上抽煙的樣子。老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望著遠處工廠煙囪里冒出的白煙,煙圈在冷風中散得極快,像是被無形的手撕碎。
會議結束時已近中午。段忠云婉拒了老馬去小飯館喝兩杯的邀請,獨自走向車庫。十二月的風刮得人臉生疼,像無數根細針在扎,他裹緊棉襖,突然聽見身后有人喊他。
“段村長!”林耀小跑著追上來,皮鞋在凍硬的路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搭我的車回去吧,正好路過你們村。路上順便和您聊聊,你們村要是有興趣辦廠,我可以介紹設備供應商。”
段忠云望著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轎車,車窗緊閉,卻仿佛能聞到里面暖氣和皮革混合的味道。他轉頭看向遠方,向陽面的積雪已經融化,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山體,像一塊塊丑陋的傷疤,被寒風刮得瑟瑟發抖。
“再說吧,得和村民商量。”段忠云往后退了半步,“這車我就不坐了,我們山茶村的路沒有你們安溪村方便,坑坑洼洼的。我騎了三輪來,方便。”
林耀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舒展開:“那行,有需要隨時給我打電話。”車窗緩緩升起時,段忠云看見副駕駛座上堆著幾盒茶葉。
段忠云轉身走向自行車棚,老舊的三輪摩托車孤零零地停在角落,車斗里還裝著昨天從山上砍的柴火。發動引擎時,突突的聲響在空曠的院子里格外刺耳,驚飛了檐下幾只躲風的麻雀。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灑在天登高中操場上,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地面。
鮮紅的橫幅在微風中輕輕擺動,“高考百日誓師大會”幾個金色大字熠熠生輝。操場四周插滿了彩旗,紅的、黃的、綠的,在風里獵獵作響,主席臺上擺放著一排簡易桌椅,音響里播放著激昂的進行曲,雖然有些跑調,卻透著股子熱烈的勁兒。
鳳歲春站在教師隊伍中,呵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晨光里。她攏了攏米色圍巾,看著學生們陸續入場。
高個班的學子們穿著整齊的校服,洗得有些發白,臉上帶著難得的莊重神情。他們按照班級順序排列成方陣,每個人手里都拿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自己的理想和目標,紙角被攥得有些發皺。
“緊張嗎?”段乘悄悄走到鳳歲春身邊,遞給她一杯冒著熱氣的紅糖姜茶。這位教數學的男老師今天特意換了件深藍色夾克,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
鳳歲春接過茶杯,指尖不經意觸碰到段乘的手,一絲微妙的電流讓她迅速收回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