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青嵐山,澤州境內無數不起眼的山巒之一。山勢算不得奇崛,靈氣也非絕頂充盈,唯有滿山蒼翠的松柏,四季常青,風過時濤聲陣陣,故而得名。半山腰處,一座名為“松濤觀”的道觀依山而建,灰墻黛瓦,早已被歲月和風雨侵蝕得斑駁陸離,幾處瓦片殘缺,露出底下腐朽的椽子,像一張豁了牙的老嘴,無聲訴說著年久失修的窘迫。
此刻,天光微熹,東方天際只透出一抹極淡的魚肚白,薄霧如輕紗般纏繞在山林間,尚未被初升的日頭完全驅散。松濤觀內,卻已上演著一出每日幾乎雷同的晨間“鬧劇”。
“徐!凌!宇!”
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壓抑不住的暴躁,猛然炸響,瞬間撕裂了山間清晨的寧靜,連屋頂漏風處積攢的幾縷塵埃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發聲者是個十七八歲的魁梧少年,名喚龍輝。他此刻正叉腰站在小院中央,古銅色的臉龐漲得通紅,額角青筋突突直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爆開。他粗壯有力的右手,正高高舉著一件“證物”——一只被啃得坑坑洼洼、沾滿了泥土和草木碎屑的烤紅薯!那紅薯原本飽滿金黃的部分,此刻只剩下小半截,凄慘地暴露在微涼的晨風中。
“我放在灶臺邊上!溫著!準備給師父當早飯的!你!你這個饞嘴猢猻!居然敢偷吃?!”龍輝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火星子,“偷吃就罷了,還啃成這副鬼樣子,丟在柴堆里?!你是生怕我發現不了,還是存心氣我?!”
伴隨著這聲怒吼和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后院柴房那扇歪斜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瘦小的身影揉著眼睛,打著長長的哈欠,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正是十三歲的徐凌宇。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多處打著補丁的青色短打,露出的胳膊和小腿顯得纖細卻意外地結實。頭發如同被一群暴躁的山雀蹂躪過,東一撮西一撮地胡亂支棱著,臉上還帶著濃重的睡意,嘴角甚至掛著一絲可疑的晶瑩。然而,當那雙烏黑溜圓、如同浸在山泉里的黑曜石般的眼睛,對上師兄龍輝手中那半截慘不忍睹的紅薯,以及對方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神時,那點迷糊瞬間煙消云散。
“啊?師兄,你……你說那個啊?”徐凌宇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仿佛最精密的機括被瞬間激活。臉上立刻堆起一個極其燦爛、帶著十二分討好意味的笑容,嘴角咧開,露出兩顆俏皮的小虎牙,像極了一只剛偷到雞、正試圖蒙混過關的小狐貍。“誤會!天大的誤會啊師兄!”他聲音清脆,語速飛快,仿佛演練過千百遍,“我是看那紅薯,長得……長得太像昨天在后山追丟了的那只肥兔子了!真的!那圓滾滾的個頭,那焦黃的顏色,簡直一模一樣!我一時情急,怕它又跑了,就想撲上去咬一口確認下,是不是它變的精怪!誰知道……”他邊說邊用力“呸呸”了兩聲,小臉皺成一團,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誰知道它這么不經咬,還一股子土腥味兒!肯定是那兔子精怪故意使壞,變得難吃死了!”
“兔子精怪?還土腥味兒?”龍輝被他這連篇鬼話氣得渾身哆嗦,舉著紅薯的手都在抖,“我讓你狡辯!讓你編排兔子!”他怒喝一聲,丟下紅薯,一個箭步就朝徐凌宇撲了過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抓對方后頸。他身材高大壯實,動作卻絲毫不顯笨拙,帶著一股初窺門徑、已入“天驕境”的凌厲氣勢,卷起一股勁風。
徐凌宇怪叫一聲,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腰身極其靈活地一扭,險之又險地從龍輝的指縫間溜了過去,撒開腳丫子就繞著院子里那棵虬枝盤結、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歪脖子老松樹狂奔起來。“哎喲!師兄饒命!我錯了我錯了!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他邊跑邊喊,聲音里七分是討饒,三分卻是藏不住的頑劣,“要不……要不我去后山給你掏鳥蛋賠罪?我知道一窩新下的,可大了!就在老鷹崖下面那棵歪脖子榆樹上!保準新鮮!”
“掏鳥蛋?我看你是想再摔斷一次腿!”龍輝咬牙切齒,緊追不舍。他修為雖比徐凌宇高,但徐凌宇勝在身形靈巧,對道觀里的一草一木熟悉無比,總能利用那棵老松樹和散落的柴堆作為障礙,險險避開。一時間,小院里塵土飛揚,雞飛狗跳——觀里僅有的兩只用來下蛋換鹽的老母雞,被這突如其來的追逐驚得撲棱著翅膀,“咯咯噠!咯咯噠!”地滿院子亂飛,幾片灰褐色的羽毛混著塵土在熹微的晨光里打著旋兒。
“夠了。”
一個平靜溫和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滴落青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院里的所有喧囂,清晰地傳入兩個追逐打鬧的少年耳中。聲音仿佛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讓躁動的空氣都為之一凝。
追逃的兩人如同被無形的繩索絆住,同時剎住了腳步,僵在原地。
正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旁,不知何時已站著一位身著半舊青色道袍的中年男子。他身形頎長,略顯清瘦,面容清癯,下頜留著三縷打理得干凈整齊的長須。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溫潤,如同古井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無盡的智慧與閱盡滄桑的平靜。他站在那里,氣息與山間的晨霧幾乎融為一體,自然和諧。他便是松濤觀的主人,徐凌宇和龍輝的師父——林青仙。
林青仙看起來不過四十許人,身上沒有半分修道高人常見的凌厲氣勢或仙風道骨,反而像一位飽讀詩書的儒雅先生。然而,當他目光掃過,無論是暴躁的龍輝還是機靈的徐凌宇,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頭那點浮躁瞬間被一股沉靜的力量撫平。這是一種源自生命層次深處的無形威壓,絕非刻意釋放,卻足以讓低階修士心生敬畏。若有識貨之人在此,定能駭然察覺,這看似溫潤如玉的道人,其修為境界恐怕早已超脫了凡俗認知,隱于那看似平凡的軀殼之下。
“師父!”龍輝立刻收斂了所有怒容,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臉上帶著懊惱和一絲不安,“是徒兒管教不嚴,一時忘形,擾了師父清修,請師父責罰。”他偷偷瞪了徐凌宇一眼。
徐凌宇也趕緊站直了身體,縮了縮脖子,努力想把那幾撮不聽話的頭發按下去,又偷偷抬眼瞄師父的臉色,小聲嘀咕著辯解,帶著點可憐兮兮的意味:“師父,我……我餓嘛……昨晚那野菜粥,清得都能照見天上的月亮了,喝下去肚子里直晃蕩……”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癟癟的小肚子。
林青仙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龍輝腳下那半截沾滿泥污的紅薯,又落在徐凌宇那張沾著泥灰、卻依舊難掩少年靈動的小臉上。他的眼神深邃依舊,但在那古井無波的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難以察覺的復雜情緒——有無奈,有包容,或許還有一絲對遙遠往事的追憶。他沒有立刻出言責備,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極輕,仿佛只是拂過松針的一縷微風,卻莫名地讓人覺得沉重,仿佛承載著漫長歲月里沉淀下來的千鈞重量。
“凌宇,”林青仙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徐凌宇耳中,“后山的鳥蛋,留著給母鳥孵育后代吧。修道之人,縱是初窺門徑,尚在‘初學者境’蹣跚學步,亦需心存仁念,敬畏生靈。損不足而奉有余,非道也。”他頓了頓,目光轉向徐凌宇,“今日的早課,《清心訣》多加三遍,需凝神靜氣,一筆一畫,不得潦草。”
“啊?三遍《清心訣》?”徐凌宇小臉瞬間垮了下來,像霜打的茄子。那《清心訣》文字拗口,道理玄乎,他一個十三歲的野小子,哪里靜得下心?每次抄寫都如同受刑,鬼畫符一般。但隨即,他聽到師父接下來的話,眼睛又“噌”地亮了起來,仿佛瞬間忘記了責罰。
“至于早飯……”林青仙的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望向了山腳下。那里,屬于凡俗塵世的幾縷炊煙正裊裊升起,在薄霧中顯得格外溫暖。“為師去村中王老丈家換些米糧回來。”
“是,師父!徒兒遵命!”龍輝再次躬身,語氣恭敬。
“謝謝師父!師父最好啦!”徐凌宇瞬間滿血復活,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仿佛剛才被罰的不是他。他蹦跳著沖向墻角,抄起一把比他矮不了多少的破舊大掃帚,“師兄師兄,我幫你打掃院子!保證掃得干干凈凈,一片葉子都不留!”他揮舞著掃帚,干勁十足。
龍輝看著他這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又好氣又無奈,最終也只能重重地“哼”了一聲,拿起另一把掃帚。對這個皮猴似的師弟,他是打也打過,罵也罵過,道理更是掰開揉碎講了無數遍,可這小子轉頭就能忘個精光,依舊我行我素,惹是生非。但龍輝心里清楚,徐凌宇這看似永遠用不完的精力、沒心沒肺的笑容背后,藏著什么。
那是在徐凌宇剛被師父從死人堆里撿回來不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幾乎要了這瘦小孩子的命。龍輝守在他床邊,聽著他在滾燙的夢魘中,一遍遍發出破碎的囈語和哭喊:
“爹…娘…別丟下宇兒……宇兒聽話……宇兒少吃點……”
“草根……好苦……好扎……娘……宇兒餓……”
“水……好多水……淹過來了……爹!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