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徭役戍邊的罪奴,無論是邊城的巡防,還是河西鐵礦,甘南煤礦,又或者其他,至少在死去之前,人在哪兒,做了些什么,都是能看見的?!?/p>
“而這些去填戶的罪奴的死,有許多,都是找不見蹤跡的?!?/p>
“怎么找不見蹤跡?”
這一道聲音十分的響亮,帶著股嘲弄的一味,許易水對她印象很深,是戶部尚書楊二娘,粗鄙且會罵。
幾乎每一次廷議開會,她都是罵人最兇的那個。
“孔大人可莫要胡說,當我們戶部點人的官員是吃白飯的?”
“別的不一定,論找罪奴清點戶籍,我們戶部的底層官員,可比刑部的還要迅速得多?!?/p>
初聽許易水還以為楊二娘是要反駁禮部尚書,可細聽下去,又好像并不是。
“不就是死了的罪奴么?!?/p>
楊二娘陰陽怪氣著嗓子:
“泡在塘里河里的是最好找的,寒冬臘月四五天就能看見,天熱的話早晨死下午就浮白了,戶籍一對就能標明死于意外溺水或者自溺?!?/p>
“麻煩點兒的,也無非是在坡底下的山溝爛泥里,身上的傷有刀有鋤頭有棍棒,拳腳相加的,最后總歸是寫上死于意外墜崖。”
“還有那種打獵的在山里野獸那兒,見著了被咬了半邊的腦袋骨,到衙門回稟的,我們戶部最后歸檔,也是死于野獸之口?!?/p>
“最離奇的是有一種,戶籍上還有這個罪奴的人名兒,也知道她去了哪家哪戶,偏偏清查的時候,循著找過去,這人愣是憑空消失了,只剩下某家隔年長得分外茂盛的莊稼或者膘肥體壯的家畜?!?/p>
“蔣大人是吏部尚書,善于斷案,”楊二娘看向自己對面站著的人,話語輕佻,神情卻是嚴肅,“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都是千年的狐貍,蔣大人自然是知道楊二娘的言外之意:“這天下沒有不留痕跡的案子?!?/p>
“只要稟告到吏部,我們自然會追查到底,無論是遺體還是骸骨,都能還原真相,給予公道!”
“骸骨?”楊二娘笑,“蔣大人到底是皇城里的官司見多了,不曉得農家人的陰私力氣和手段了?”
“燒成灰磨成肉泥,扮進豬食槽撒進莊稼地,大人找什么骸骨?管螞蟻蛀蟲要認證無證嗎?”
“你也知道吏部查案辦事,要稟告要狀紙?!?/p>
“《大夏律》有規定,凡有告者需受害人或受害人親屬?!?/p>
“那罪奴孤身一人百里填戶,縱然死了有冤,誰會告?sharen犯自己告自己嗎?!”
越說聲音越大,到后來,楊二娘的聲音已經滿是壓不下的戾氣。
身旁傳來了隱約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許易水默默分辨了好些時候,這才發現是孟寒雁握著食盒的手在不斷收緊。
她攥得太緊太緊了,于是發出了暴露心緒的異響。
“陛下,”楊二娘的話雖然糙,但卻是赤裸又振聾發聵的,屋里頭靜了幾分,禮部尚書往左走了一步,“楊大人所言也正是沉痛之處所在?!?/p>
“古語有云:死或有輕于鴻毛,或有重于泰山。”
“罪奴的確翻了錯,但也正因為罪不至死,朝廷和陛下才會給了她們一線生機,這其中……不乏有識之士,比起戍邊徭役之苦,精神上的折骨,或許于她們而言,生不如死?!?/p>
“或許有一天,我們……”禮部尚書的視線落在放在蘇拂苓桌案上的那本批紅折子里,這其中,并非沒有她熟悉甚至有所往來過的官員家眷與子嗣,“也會獲罪其中?!?/p>
事情到了自己身上,總是更痛的。
吏部尚書本還有言,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沉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