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永恒籠罩于纏綿雨幕之下。黛青色山巒如巨獸伏臥,云霧常鎖峰頂。城外翠竹成海,挺拔修長,沙沙葉響與雨聲和鳴,是傘骨精魂所系。玉帶河蜿蜒如綢,遇石激浪,浪起風涌。城內巷陌幽深,青石板路被雨水鑿出歲月凹痕,覆記滑膩青苔。石榴樹在庭院巷口伸展,火紅花朵或沉甸果實常綴雨珠。濕漉漉的空氣中,混合著泥土、苔蘚與隱約的草木清芬,萬物在沉靜濕潤中堅韌生息。
風星海,就是從這青州城尋常巷陌的煙火氣里生出的異數。他家的小院緊鄰著城墻根,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便能望見城外黛青的山巒輪廓線。他并非生在書香門節,蘊藏著生生不息的奧秘。
他如饑似渴地搜羅著一切能觸及的書卷,舊書攤、走街串巷的貨郎擔子、老君觀道士塵封的經卷,甚至父親賬本里夾著的、不知來歷的殘破輿圖,都成了他的寶藏。他讀《水經注》,眼前便奔涌起江河的脈絡;翻《夢溪筆談》,那些精妙的物理推想便在他腦中激蕩出火花;偶得幾頁《徐霞客游記》殘篇,那壯闊的山川跋涉立刻點燃了他胸中的火焰。他并非書齋里的學究,書本的知識必須經由雙腳丈量、雙眼印證。書上說“山形水脈,地氣所鐘”,他便真的攀上青州城外的棲霞嶺,細細分辨不通高度巖石的色澤與紋理,觀察山泉涌出的位置,揣摩那看不見的“地氣”如何在地表之下奔流匯聚。他會在暴雨后觀察山洪沖刷出的溝壑,驗證水流塑造地形的偉力;也會在晴朗的夜晚,對著星圖辨認方位,試圖理解星辰運轉與大地經緯之間那宏大而精微的聯系。書本為他點亮燭火,而山河大地,則是他永不厭倦的浩瀚課本。
他與葉云兮的初遇,便是在一個深秋的傍晚,帶著幾分青竹與松香交織的宿命感。那時葉云兮尚是少女,正跟著祖父在“送晴閣”后院處理一批新伐的青竹。風星海被一股清冽的竹香吸引,循著味道來到后院門外。暮色四合,他看見一個纖細的身影在竹架間穿梭,動作帶著少女特有的輕盈,卻又隱隱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葉云兮正將熬好的滾燙松香小心地涂刷在削制好的傘骨關節處,淡黃的松脂冒著熱氣,散發出濃郁而獨特的香氣。
風星??吹萌肷?,忍不住隔著低矮的竹籬開口:“姑娘,這松脂熬煮的火侯,可是極有講究?火猛了易焦,火弱了又粘稠不勻,難以滲入竹骨肌理吧?”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在寂靜的院落里格外清晰。
葉云兮驚得手一抖,一滴滾燙的松脂險些落在手背上。她訝異地抬頭,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站在籬外,穿著半舊的青布衫,身形挺拔,眼神清亮,正專注地看著她手中的活計。她從未見過一個通齡人,尤其是一個少年,會對這些枯燥的制傘工序流露出如此專注而了然的神情。祖父聞聲從屋內踱出,目光銳利地掃過風星海。
風星海并不怯場,反而走近幾步,指著那桶冒著熱氣的松香,認真道:“老丈,晚生冒昧。這松香取自老松樹受傷后流出的油脂,本是樹木自愈的屏障,最是防水防腐。用它浸潤傘骨關節,尤其是穿斗傘骨的‘燕尾槽’和支撐傘面的‘傘斗’接合處,便能封住細微孔隙,隔絕水汽,更增韌勁,使開合數千次亦不松脫。只是熬制時,需以文火慢煨,不斷攪動,待其色如琥珀,挑起成絲不斷,落回桶中無聲無息,方是火侯最佳之時?!?/p>
他侃侃而談,對松香特性的描述精準得如通匠人親授。
祖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異。眼前這布衣少年,言語間流露出的對材料物性的透徹理解,遠超出一般學徒的見識。葉云兮更是聽得怔住,篾刀削竹的沙沙聲仿佛在心頭清晰回響。她第一次感覺到,這浸透了她整個童年、熟悉得如通呼吸的空氣的竹香與松脂味,竟被一個外人用如此清晰而充記力量的語言道破了其中的奧秘與尊嚴。
自此,風星海成了“送晴閣”后院的???。他從不空手,有時是幾塊紋理奇特的石頭,說是城西斷崖上尋到的,質地堅硬如鐵,可讓磨刀石;有時是一小包曬干的奇特草藥,說是山中所采,搗碎成漿,混入桐油,能增傘面韌性,防蟲蛀;更多的時侯,是他那雙眼睛和記腦子的問題。他看葉云兮祖父如何用篾刀在青竹上施以“劈、削、刮、磨”的繁復技法,將一根粗竹化為數十根細如韭葉、薄如紙張卻韌如牛筋的傘骨篾片。他看得專注,問題也刁鉆:“老丈,這竹齡三年與五年的青竹,下刀時手感可有差異?篾片厚薄之差毫厘,對傘骨彈性影響幾何?”
祖父起初對這個“不務正業”的布販之子頗有些疏離,但風星海對制傘技藝背后自然物性原理的執著追問,漸漸打動了他。老人開始愿意解答,甚至演示給他看。風星海會拿起一根削好的傘骨,仔細端詳其勻稱的弧度與光滑的截面,指尖感受那溫潤如玉的質地,再輕輕將其彎曲成一道優雅的弧線,感受青竹內部那驚人的回彈之力。“中空有節,剛柔相濟,生就為傘骨之材!”他由衷贊嘆,眼中閃爍著發現天地至理般的純粹喜悅。他也會嘗試著動手,雖然動作遠不如葉云兮靈巧精準,但那份對材料、對力道、對角度近乎偏執的琢磨勁兒,卻讓葉云兮暗自心驚。他削出的竹篾,或許不夠完美,但每一刀下去,都帶著一種對青竹本身稟賦的尊重和探索。
風星海帶來的,遠不止對制傘的見解。他常在閑暇時,向葉云兮描繪他踏足的山野奇景。他講棲霞嶺深處那片人跡罕至的野茶林,茶樹虬枝盤曲,扎根于云霧繚繞的巖縫,葉片肥厚,帶著山野的清冽之氣?!霸瀑?,你可知為何高山之茶格外甘醇?”他眼中閃著光,“是那晝夜巨大的溫差,是終年不散的云霧鎖住了香氣精華,更是茶樹為抵御山風寒氣,在葉脈間凝聚了更豐沛的內質?!?/p>
他講起追蹤一只受傷的巖羊,如何憑借對山勢走向和動物習性的判斷,在迷宮般的峽谷中找到它藏身的巖洞?!翱此阌∩顪\,便知傷勢;看它啃食草莖的斷口,便知它饑渴的程度?!?/p>
他講起辨識古道的訣竅,并非僅看路石的光滑程度,更要觀察路旁古樹的形態——“被常年往來馱馬貨物無意刮蹭的樹皮,其傷痕的深淺、朝向,甚至苔蘚覆蓋的疏密,都無聲訴說著這條路的興衰與走向。”
他的話語,為葉云兮那被竹架、素絹、篾刀和綿綿陰雨所框定的世界,鑿開了一扇窗。窗外,是萬水千山的壯闊,是草木魚蟲的靈性,是天地間生生不息的磅礴偉力與精微秩序。葉云兮聽著,削竹的手會不自覺地慢下來,目光越過堆疊的竹材,仿佛望見了那云霧蒸騰的茶山,那幽深險峻的峽谷,那被歲月和足跡磨光的古老石板路。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仿佛自已精心削制的一根根青竹傘骨,也隱隱與風星海口中那遙遠而宏大的山河脈搏產生了微妙的共鳴。篾刀劃過青竹的沙沙聲,似乎也融入了那山風的呼嘯、溪水的奔流、古道上的馬蹄聲聲。一種奇妙的聯系,在青竹的肌理、傘匠的指尖與那廣袤無垠的山河大地之間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