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論風波(三)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陰鷙,補充道:“不過……此子終究是個隱患。通知清河縣學,革除其廩生資格!本官倒要看看,一個被革了功名、斷了前程的窮酸書生,還能蹦跶幾天?滾回他的窮鄉僻壤啃窩頭去吧!”
那胥吏一愣,隨即心領神會:“大人英明!小人這就去辦!”革了功名,斷了根基,比抓了可能惹一身騷要“穩妥”得多。他躬身退下。
鄭元吉看著胥吏離開,這才緩緩松開緊握的手掌。那團皺巴巴的草稿紙,已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微濕。他眼神復雜地看了最后一眼,那上面“攤丁入畝”幾個字仿佛還在灼燒他的眼睛。他猛地起身,快步走到角落一個燒炭取暖的小銅盆邊,毫不猶豫地將紙團丟了進去!
火苗瞬間舔舐上來,貪婪地吞噬著那些驚世駭俗的文字和那個神秘的墨團。橘紅色的火光映著鄭元吉陰晴不定的臉,也映著明遠樓窗外,那因皇帝駕崩而驟然陰沉下來的天空。
“寒門……林逸……”他喃喃低語,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和鄙夷,“算你走運!滾吧!永遠別再讓本官看見你!”
貢院大門洞開,壓抑了數日的士子們如同開閘的洪水,蜂擁而出。只是此刻,無人再有心思談論考題,人人臉上都帶著惶恐、茫然和對未來的巨大不確定。皇帝駕崩了!天,塌了!
林逸夾雜在人群中,腳步有些虛浮。腹中饑餓感火燒火燎,后腰的傷處更是隨著走動陣陣抽痛。但更讓他心頭沉甸甸的,是那份石沉大海的策論。沒動靜?鄭元吉看了他那份“亡國策”,居然沒派人把他鎖了拖出去砍頭?這不科學!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可不相信是因為自己長得帥。是糊名制起了作用?還是那個墨團擾亂了視線?或者……跟剛才那聲石破天驚的“陛下駕崩了”有關?混亂是最好的掩護?林逸腦子飛快轉動,前世看過的無數歷史政變、權力更迭的案例在腦海中翻滾。皇帝死了,新帝年幼……權臣……趙丞相?
他心頭猛地一跳!一股寒意夾雜著莫名的興奮竄了上來。難道……那鄭元吉是怕了?怕在這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捅出他這份可能涉及“權臣根基”的策論,反而會引火燒身,被當成攪局者給處理掉?所以選擇了……捂蓋子?
對!極有可能!林逸越想越覺得合理。官場老油子,最擅長的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自身難保的時候!鄭元吉肯定不敢把這份能炸翻天的東西往上遞!他只能壓下來,甚至……毀掉?然后像處理垃圾一樣,把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蟲子”掃出視線?
“嘿……”林逸忍不住低笑出聲,牽動了臉上的擦傷,疼得他齜了齜牙,眼神卻亮得驚人,“因禍得福?死里逃生?這大胤的官兒,看來也怕死啊!”他抬頭看了看鉛灰色的、仿佛要壓下來的天空,一股劫后余生的慶幸,混合著對這個腐朽王朝更深的嘲弄,涌上心頭。
然而,他的慶幸并未持續多久。剛走出貢院大門沒多遠,幾個穿著公服、面色不善的衙役便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可是清河縣學子林逸?”為首的班頭上下打量著他那身破舊青衫,語氣冰冷。
林逸心中一凜:“正是學生,不知……”
“奉府尊大人令!”班頭不耐煩地打斷他,掏出一紙公文抖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林逸耳中,“查清河縣廩生林逸,行為不端,有辱斯文,著即革除廩生資格,發回原籍,嚴加管束!不得有誤!林逸,你的功名,沒了!收拾東西,滾回你的清河縣吧!”
公文啪地一聲拍在林逸胸口,力道不輕。林逸只覺得一股巨大的沖擊力撞在心口,眼前一黑,喉頭涌上一股腥甜。革除廩生資格!斷了科考之路!鄭元吉!好手段!果然沒放過他!這比直接抓他更狠,更絕!釜底抽薪,直接把他打回原形,徹底踩進泥里!
周圍的士子紛紛投來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寒窗苦讀,一朝功名被革,在這等級森嚴的時代,無異于宣判了他在主流社會上升通道的死刑。
林逸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他慢慢彎下腰,撿起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泰山的公文。指尖冰涼。他抬起頭,臉上沒有悲憤,沒有絕望,甚至擠出了一絲極其平靜、平靜到詭異的微笑。
“多謝……府尊大人……恩典。”他對著那班頭,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學生林逸,謹遵……教誨。”
他不再看任何人,將那份宣告他“前程盡毀”的公文仔細折好,塞進懷里。然后,他拖著依舊疼痛的身體,挺直了腰桿,一步一步,穿過那些復雜的目光,走向貢院外更廣闊的、也更殘酷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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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論風波(三)
陽光刺破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在青石板路上移動,沉默,卻透著一股被徹底激怒后、反而沉淀下來的、近乎孤絕的狠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