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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平安堂(第1頁)

我阿公陳百萬走的時候,給我留下的全部家當(dāng),就是這家開在九龍油麻地舊街,名叫“平安堂”的鋪子。

這話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陳安,二十二歲,副學(xué)士學(xué)位,讀的是市場營銷,畢業(yè)即失業(yè)。當(dāng)我的同學(xué)們都在中環(huán)的寫字樓里穿著筆挺的西裝做ppt,幻想有朝一日能出任ceo、迎娶白富美的時候,我卻成了一家香燭紙錢鋪的掌柜。這事兒荒唐得就像王晶電影里的無厘頭橋段,可惜我笑不出來,因為這就是我實實在在的人生。

律師姓黃,是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他坐在平安堂那張桌面都包了漿的八仙桌旁,用一種公事公辦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宣讀著阿公那份用毛筆字寫成的遺囑。

鋪子里光線昏暗,即便是在香港最毒辣的夏日午后,陽光也只能艱難地從門口擠進來一小片,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更多的地方,則需要依靠那盞掛在天花板上、罩著個綠色燈罩、發(fā)出昏黃光芒的白熾燈來照明。燈光昏黃,將貨架上那些紙扎人、紙馬的影子拖得很長,投在斑駁的墻壁上,看上去就像一群沉默的、沒有五官的觀眾。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一股子復(fù)雜的味道,有廉價檀香的甜膩,有紙張受潮的霉味,還有老舊木材散發(fā)出的那種陳腐氣,三股味道擰在一起,像一只無形的手,鉆進你的鼻腔,然后死死地扼住你的喉嚨,讓你喘不過氣。我從小聞著這味兒長大,聞了二十多年,到現(xiàn)在也沒習(xí)慣。

“……位于油麻地新填地街二十三號之‘平安堂’鋪,及其內(nèi)所有資產(chǎn),均由其唯一嫡孫陳安繼承……”黃律師頓了頓,推了推眼鏡,似乎接下來的內(nèi)容讓他也有些難以啟齒,嘴唇翕動了兩下才繼續(xù)。

我心里沒什么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這間破鋪子,除了占著個臨街的位置,大概就只剩下“歷史悠久”這一個優(yōu)點了。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落了灰的招財貔貅、褪了色的八卦鏡,還有一串串據(jù)說是從泰國高僧手里請來的佛珠,真假難辨。阿公陳百萬,在這條街上開了三十多年的鋪子,街坊鄰里都說他是個有本事的人。但我從小就覺得,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一塊路邊撿來的破木頭,忽悠成能鎮(zhèn)宅驅(qū)邪的“雷擊木”,高價賣給那些憂心忡忡的師奶和生意不順的店鋪老板。

這鋪子,說白了,就是他老人家的“忽悠大本營”。而我,現(xiàn)在成了這個大本營的新任“總司令”。

“遺囑中還有一條補充條款。”黃律師清了清嗓子,聲音壓低了一些,繼續(xù)念道,“繼承人陳安,須遵守陳家祖訓(xùn)。其一,此鋪自繼承之日起,五年內(nèi)不得轉(zhuǎn)手、變賣或出兌;其二,須遵守‘午夜之后,燃香斷事,不可多言’之規(guī)矩。若違此訓(xùn),必有大禍臨頭,屆時悔之晚矣?!?/p>

我聽到這兒,腦子里“嗡”的一聲,捏著茶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都發(fā)了白,差點沒當(dāng)場把那杯涼透了的茶水潑到黃律師臉上。

五年內(nèi)不得轉(zhuǎn)手?開什么國際玩笑!現(xiàn)在可是1998年,金融風(fēng)暴剛過去,樓市哀鴻遍野,正是抄底的好時機。我正盤算著把這鋪子賣了換一筆錢,去炒樓或者干脆移民加拿大,從此告別這股子霉味兒?,F(xiàn)在阿公倒好,人走了,還要給我套上個緊箍咒?

至于那句“午夜之后,燃香斷事,不可多言”,更是扯淡到了極點。什么年代了,還搞得跟古裝片里算命的神棍一樣。還大禍臨頭?這年頭最大的禍就是窮,就是沒錢開飯,沒錢交租,沒錢在蘭桂坊請女孩子喝一杯像樣的酒。

“黃律師,這條款有沒有法律效力?”我壓著火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

黃律師推了推眼鏡,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陳先生,這份遺囑經(jīng)過了公證,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至于這后面的條款……屬于家族內(nèi)部約束,法律上雖然無法強制執(zhí)行,但……我還是建議您盡量遵守老人家生前的意愿。畢竟,寧可信其有嘛。”

我心里把阿公罵了一百遍。送走了黃律師,我立刻就把那份遺囑揉成一團,狠狠地丟進了垃圾桶。我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xiàn)代青年,怎么可能被這種封建迷信思想給束縛???賣!必須賣!立刻就賣!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的人生就圍繞著“賣鋪”這兩件事展開了。我找了全油麻地最大牌的三個地產(chǎn)中介,把鋪子的信息掛了出去。因為地段不錯,來看鋪子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想開茶餐廳的,有想做便利店的,甚至還有個想開酒吧的古惑仔。

眼看著大把的鈔票就要進口袋了,可怪事偏偏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

第一個來看鋪子的是個想開茶餐廳的胖老板,當(dāng)場就拍了板,說第二天就帶定金過來。結(jié)果第二天他沒來,我打電話過去,他在電話里哆哆嗦嗦地說,昨晚夢見一個沒穿上衣、渾身畫滿符的老頭兒,警告他要是敢動這家鋪子,就讓他店里的奶茶全變成苦茶,還是加了黃連的那種。

我當(dāng)時就覺得是這胖子在找借口壓價,沒當(dāng)回事。

第二個是個精明的眼鏡男,想開家連鎖便利店。他連鋪子的電路和下水都檢查了,滿意得不得了,說下午就讓總公司的人來簽約。結(jié)果下午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聲音帶著哭腔,說他女兒放學(xué)回家,平白無故地就在鋪子門口摔了一跤,把門牙都給磕掉了。他老婆找了個“大師”來看,說這鋪子“煞氣重,克小兒”,門口有“不干凈”的東西在“守門”。

一連幾次都是這樣,最離譜的是那個想開酒吧的古惑仔。定金都交了,合同也簽了,就差最后交鑰匙了。結(jié)果第二天,他鼻青臉腫地跑來,哭著喊著要把定金要回去,說他昨晚回去的路上,被十幾個舉著花圈紙馬的“同行”給堵了,說他過界了,要是在這兒開酒吧,就讓他天天晚上“客滿”,來的還全都是不用給錢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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