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衡啜了口茶:“我不過是一殘缺之人,一旦下獄,驗明正身即可,大人何必這般周折。”
“可我向來就不屑于做那些事,但凡可以動腦的,何不動腦。更何況,您是受害者,而不是施害者,本就不該加以折辱。”
“大人是怎么斷定汾兒不是大興皇帝子嗣的?”
“您與姚修容情誼深厚,她在臨終之際,誕下一個孩子,那孩子與色清同歲。而且,我們都不難看出,色清事母至孝,和父親則不近不遠關系一般。是以他難免不被懷疑,是大興皇帝留存在這世間的唯一子嗣。
我見過大興皇帝的畫像,色清的相貌既不像大興皇帝,也不像姚修容。當然,完全不像父母的孩子也是有的。但大興皇帝的家族有一種遺傳病,他祖父、父親、他自己以及子嗣無一幸免,這是一樁很隱秘的事,當年我的叔祖精通醫理,前朝皇室曾向他尋求過醫治的方法。可色清沒有這種疾病。是以我推測,他是在顧齊的安排下頂替了姚修容的孩子,他不是姚修容孩子的這件事,是您虐殺顧大人的根本原因。無道罪,是指殺害無辜的一家三口,在您的眼中,您、姚修容、以及姚修容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吧?而這三人皆以不同的形式死于顧齊之手,我說得對嗎?”
“晏大人離任的時候,我既松了口氣,又有些失落。松了口氣,是因為我認為晏大人一旦離任,此案將成為懸案,無人再能破解。失落也是出自于同樣的原因。可陛下用人得當,令人信服。崔大人的推斷分毫不差。
在宮中的最初五年,我無時無刻不想到死。可我把阿鸞帶了出來,她不在了,我活著,我總以為,這條性命不是我一個人的,而是我和阿鸞兩人的。還有,姚荼施給我的粥……她家住在明月橋一帶,在更早之前,那里是屬于我外祖的宅子。那日,向她討粥的人很多,我餓得奄奄一息,躺在一個角落里,根本無力討要。是她救了我,她是我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子。一心求死,我總覺得辜負了當年姚家小姐的那片心意。
再見面,她是不爭寵亦無寵的婕妤,而我是大多時候只出現在夜里,身體殘缺的一名內官。我們的確以銀燭的數量為約,彼此支持,相互砥礪。春天里,如果她讓宮人去內府局要四支銀燭,是在說,紫藤開了。如果我給她送去七支,就是在說,忙乘東風放紙鳶。到了冬日,三是說下雪了,而五是說安寢加餐飯……
后來,大興皇帝逃亡江都,高祖一旦進了安都,姚荼的孩子性命難保。是以我們商定一起逃離皇宮,隱姓埋名,遠走天涯。我們三人組在一起,聽起來十分荒謬,一個是內官,另一個是君王的嬪,還有一個是君王的子嗣。可縱然我是殘缺之人,且無權無勢,他們也是我拼盡全力,哪怕是豁出性命也想要保全的人。
那時醫官說,姚荼的孩子將在一個月后出生,可誰料就在我們準備出逃的前夜,孩子卻提前出生了。她生下一個早產兒,沒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最后將他托付給了我。
后面就和崔大人預料的一樣,我帶著汾兒連夜逃出宮,連義父那邊也來不及交代,卻出不了安都城,只得去找顧齊,尋求他的庇護。宮中多年,他一直是姚荼和我最信任的人,可他卻以汾兒的身世和性命為要挾,逼迫我留在他身邊,最后成了他的繼室。
就這樣,汾兒長大了,中了探花,算是彌補了我對科考的遺憾吧。
可就在那時,我去斷金坊探訪義父,聽見了幾個老宮人的閑聊。他們說起大興皇帝家族的幾代人都有一種遺傳病,可汾兒卻沒有。我便開始懷疑,在我和姚荼相約逃離的前夜,姚荼早產,孩子被調換,我向顧齊尋求庇護,以及之后他向高祖獻了安都城,一切一切只是顧齊的設計。
我查了當年姚荼身邊的醫官、穩婆、以及宮人,發現他們被顧齊做了區別性的安置。凡是不知情的一律厚待,有的至今對他贊不絕口,感恩戴德。唯有一人在當年下了刑部大獄,有明確的罪名,后來被處死了。沒有人會懷疑顧齊這么做的真實目的,還以為他只是在懲處那些在他表妹難產時,沒有盡心伺候的人。
汾兒不是姚荼的孩子,可我們相伴多年,養育他,我此生無悔。可顧齊利用了一個與姚荼毫無關聯的孩子,不僅欺騙我和姚荼,并挾制我多年。試問我如何能忍?!這些雕金砌玉的華屋、可笑大興皇帝窮奢極欲卻又帶不走的死物,還有一個費盡心機算計我的人,統統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是參加科考,繼而入仕,成為陛下的良臣和造福一方百姓的好官。假使不能夠,我退而求其次,愿余生好好守護姚荼和她的孩子。可我舅舅毀我一次,顧齊毀了我花泥
新月皎潔清新,照在碧色琉璃上。光影緩緩流動,幽蘭翠葉紛披。室靜蘭香,卻無人因這葳蕤的詩意和芬芳的氣息而有絲毫的愉悅。
“那姚修容的孩子呢?”賀初忍不住問。
要論那人心機之深,他見所未見,卻也秉性剛烈,一百零八刀,生生受下。不觀行刑過程,只是用那雙黑亮的眼,含著一貫放浪的笑意,默默瞅著他。戚衡道:“他至死也不肯說出孩子的下落。”
崔徹注視著他,其實,以他對顧齊的了解,又怎會想不到呢,只是不愿接受事實罷了。
“那孩子一出生恐怕就已經兇多吉少。顧大人的初衷,是要姚修容的性命,而非孩子的。但姚修容一旦早產,孩子的性命同樣堪憂。是以他讓人做了萬全準備,一旦姚修容的孩子性命不保,就用他們先前準備好的孩子替換下來。他絕頂聰明,當然會想到用姚修容的孩子挾制戚衡君才是上上之策。只不過讓姚修容提前產子的辦法太過偏頗,以致于孩子保全不下來。所以多思無益,那孩子一出生,就已經離開了世間。試想一下,如果他還活著,他在二十三歲這年該如何應對身世的顛覆,大興皇帝的子嗣又如何在本朝安身立命。他陪著他的母親去了一個沒有紛擾沒有算計清清靜靜的世界,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