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在川府城的名頭,曾如錦緞上的金線般扎眼。清末民初那陣子,八大世家的牌匾在城門口的石墻上排得整整齊齊,周家的紫檀木牌總掛在最中間,牌面被雨水打了百年,包漿溫潤得像塊老玉。
那會兒的周家,說是“半城基業”都算謙虛。
北關的綢緞莊“云錦閣”,門楣上的金漆在日頭下能晃花人眼,蘇州來的繡娘指尖翻飛,一匹蜀錦能換鄉下十畝地;
東關的“聚源號”錢莊,黑檀木柜臺被掌柜的算盤珠子磨出淺坑,銀票上的朱印一蓋,川府到上海的商隊都得給幾分薄面;
就連城南的碼頭,也是周家的船先靠岸——搬運工們光著膀子扛貨,號子聲里都得帶著“周”字,不然工錢都拿不全。
老輩人說,那會兒的周家族長出門,轎簾上繡著的金線牡丹能映亮半條街。
逢年過節,府里的宴席能從正廳排到后花園,流水般的菜里,燕窩得是暹羅來的,海參要遼東半島的,連端菜的丫鬟都穿著杭綢褂子。
那時候的周家子弟,走在街上都抬著下巴,腰間的玉佩碰出脆響,連知府見了都得客客氣氣喊一聲“周老爺”。
可這風光,像是被雨打壞的紙燈籠,說塌就塌了。
先是民國二十三年,聚源號的掌柜卷了銀子跑了,賬本上的窟窿大得能吞下整條街的鋪子。
接著是抗戰那幾年,云錦閣的倉庫被炮彈炸了,最金貴的幾匹貢品蜀錦成了灰燼。
等解放后公私合營,周家手里的產業像被剝洋蔥似的,一層層被收走,到最后,只剩下老宅那幾進院子,還有些零散的鋪面。
真正讓周家跌進泥里的,是近十年的事。
岑家那會兒剛從云貴遷來,跟餓狼似的盯著川府的地盤。
他們先是用低價傾銷擠垮了周家最后一家綢緞鋪,接著又買通碼頭的把頭,斷了周家最后的貨運路子。
有回李家也來湊熱鬧,趁著周家族長病重,夜里派人拆了周家在西關的老宅院墻,把那塊“八大世家”的老匾當柴火燒了。
現在你去川府城轉,能看見不少掛著“周記”招牌的鋪子,可早就換了主人。
北關那家曾經的云錦閣,如今成了賣手機殼的地攤,老板娘嗑著瓜子,說不知道什么周家不周家;
聚源號的舊址更慘,成了公共廁所,墻根上還留著當年黑檀柜臺的印記,被尿漬泡得發黑。
好在,周家這棟風雨飄搖的老宅里,終究還藏著一絲未滅的星火。
沒人知道那位內勁武者的全名,族里人都喚他張叔。
他總穿著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袖口磨出毛邊,每日天不亮就去后院那棵百年銀杏下站樁。
晨光透過葉隙灑在他身上時,能看見他周身縈繞著層極淡的白氣,那是內勁流轉的痕跡——可他從不顯山露水,就連給花澆水時,都刻意收著力道,生怕捏碎了陶盆。
有人說他是前家主在抗日戰場上從死人堆里拖回來的傷兵,那時他胸口挨了三槍,眼看就要斷氣,是前家主用祖傳的療傷藥吊了他半條命,又背著他在槍林彈雨中跑了三十里山路。
也有人說,他本是某個隱世門派的弟子,為報恩才甘居人下。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每逢岑家或其他勢力上門尋釁,只要張叔往大門口一站,對方那些叫囂的武者便會突然噤聲,眼神躲閃著退走——沒人想試試,這位看似普通的老者手里,到底藏著怎樣的雷霆手段。
正是這份藏于暗處的守護,讓周家在川府城的家族傾軋里,勉強守住了最后一寸立足之地。
老宅的朱漆大門雖已斑駁,門軸吱呀作響,卻終究沒被徹底推倒。
周柏軒在周家的處境,像株長在墻根的植物,不算主干,卻也攀附著家族的蔭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