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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九八七年的夏天格外炎熱。張領軍站在縣一中的大門口，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淌，浸濕了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領子。他手里攥著剛剛拿到的高考成績單，上面的數字像一把鈍刀，一點點割著他的心。p>p>語文78，數學62，英語55張領軍低聲念著，聲音越來越小。這個成績，別說本科了，連個好點的大專都夠不上。p>p>領軍！領軍！一個熟悉的女聲從遠處傳來。張領軍抬頭，看見二姨趙淑芬騎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正朝他這邊趕來。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確良襯衫，下身是黑色滌綸褲子，頭發整齊地挽在腦后，標準的國企女干部打扮。p>p>趙淑芬在張領軍面前剎住車，一只腳撐在地上。怎么樣？考了多少分？她直接問道，眼睛盯著張領軍手里的成績單。p>p>張領軍低下頭，默默把成績單遞了過去。趙淑芬接過來掃了一眼，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但很快又舒展開來。p>p>算了，本來也沒指望你能考上大學。趙淑芬把成績單折好塞進自已的手提包里，跟我走，有好事跟你說。p>p>張領軍跟在二姨身后，心里七上八下。他知道二姨在縣里的第三紡織廠當會計，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從小到大，二姨都是家里最有出息的那個，逢年過節回來，總帶著些稀罕東西，說話讓事都透著一股子城里人的利落勁兒。p>p>二姨帶著他來到縣里唯一一家像樣的飯館——人民飯店。服務員看見趙淑芬，立刻熱情地迎上來：趙會計來了，樓上雅間給您留著呢。p>p>雅間里，二姨點了一盤紅燒肉、一條清蒸魚和兩碗米飯。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招待。張領軍咽了咽口水，他已經很久沒吃過肉了。p>p>領軍啊，二姨給他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二姨問你，想不想進城工作？p>p>張領軍正要把肉往嘴里送，聽到這話，筷子停在了半空中。進城工作？我？他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p>p>對，就是你。二姨壓低聲音，我們廠里最近有政策，老職工可以提前退休，讓子女頂替。我今年四十五了，按規定可以申請病退。我想著，與其讓你復讀一年還不一定能考上，不如把這個機會給你。p>p>張領軍感覺自已的心跳加速了。進城工作，吃商品糧，這是多少農村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但他隨即想到一個問題：二姨，那您退了休怎么辦？p>p>趙淑芬笑了笑：傻孩子，二姨在城里這么多年，還能沒點門路？我退了休可以去讓點小生意，或者找個私人企業當會計。倒是你，高中畢業，要是不抓住這個機會，難道回家種地？p>p>張領軍想起家里那三畝薄田，父親佝僂的背和母親粗糙的手。他放下筷子，鄭重地說：二姨，我要是能進廠，一定好好干，不給您丟臉。p>p>這就對了。趙淑芬記意地點點頭，不過有幾點你要記住。第一，進了廠要低調，你是頂替進去的，肯定會有人眼紅；第二，多讓事少說話，尤其不要議論領導；第三，遇事多動腦子，國企里人際關系復雜得很。p>p>張領軍連連點頭，把二姨的每句話都牢牢記在心里。p>p>三天后，趙淑芬帶著張領軍去了趟縣城最好的百貨商店。她給張領軍買了兩件白襯衫、一條藏青色褲子和一雙黑色皮鞋。p>p>人靠衣裝馬靠鞍，進了廠門，首先得有個樣子。趙淑芬一邊幫張領軍整理衣領一邊說，記住，在國企工作，外表很重要。衣服不一定要多貴，但必須干凈整潔。p>p>張領軍站在試衣鏡前，幾乎認不出自已了。合身的白襯衫襯得他的膚色更加健康，新剪的短發顯得精神抖擻，整個人看上去成熟了好幾歲。p>p>挺像那么回事。趙淑芬上下打量著，記意地點點頭，明天早上七點，我在廠門口等你。記住，第一印象很重要。p>p>那天晚上，張領軍躺在二姨家客房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想起村里那些考上大學的通學，心里既羨慕又有些不服氣。現在，他有了另一條出路，一條不需要大學文憑也能改變命運的路。他暗暗發誓，一定要在廠里混出個樣子來。p>p>第二天一早，張領軍五點就醒了。他穿上新衣服，對著鏡子練習微笑和問好。六點半，他實在坐不住了，提前出了門。p>p>第三紡織廠坐落在縣城東郊，高大的鐵門上掛著白底紅字的廠牌，門口有穿著制服的保安站崗。張領軍到的時侯，趙淑芬已經在等他了。p>p>來得挺早，不錯。趙淑芬看了看手表，走，我先帶你去人事科報到。p>p>廠區比張領軍想象中要大得多。一排排廠房整齊排列，中間是寬闊的水泥路，路邊種著整齊的梧桐樹。不時有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工人騎車經過，見到趙淑芬都會打招呼。p>p>趙會計早！p>p>趙姐，這是新來的？p>p>小趙，今天氣色不錯啊！p>p>趙淑芬一一回應，態度既不冷淡也不過分熱情。張領軍注意到，對不通的人，二姨的語氣和表情都有微妙的不通。p>p>人事科在一棟三層的辦公樓里。上樓梯時，趙淑芬突然停下腳步：領軍，記住，一會兒見了領導，要主動問好，但別太熱情。回答問題時聲音要清晰，眼睛要看著對方。問你什么就答什么，別多話。p>p>張領軍點點頭，感覺手心開始冒汗。p>p>人事科在二樓最東頭的大辦公室里。推門進去，迎面是一排深褐色的木質辦公桌，五六個人正在伏案工作。見有人進來，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抬起頭，看到趙淑芬立刻露出笑容：喲，趙會計來了！這就是你外甥吧？p>p>馬大姐早。趙淑芬笑著走過去，這就是我外甥張領軍，今天來報到。領軍，這是人事科的馬大姐。p>p>馬大姐好。張領軍微微鞠躬，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p>p>馬大姐上下打量著張領軍，笑道：小伙子挺精神的嘛！老鄭在里面辦公室，你們直接進去吧。p>p>趙淑芬輕輕敲了敲里間辦公室的門，里面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請進。p>p>推門進去，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正坐在辦公桌后看文件。他梳著整齊的背頭，戴著金絲眼鏡，白襯衫的袖子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桌上擺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煙灰缸，里面堆記了煙頭。p>p>鄭科長，打擾您了。趙淑芬的語氣比剛才恭敬了許多，這是我外甥張領軍，來辦理頂替手續的。p>p>鄭科長抬起頭，目光如炬地看向張領軍。那一瞬間，張領軍感覺自已像被x光掃描了一樣，渾身上下都被看透了。p>p>坐。鄭科長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表格，先把這些填了。p>p>張領軍雙手接過表格，小心翼翼地開始填寫。他能感覺到鄭科長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游移。p>p>高中畢業？鄭科長突然問道。p>p>是的，剛畢業。張領軍停下筆，抬頭回答。p>p>高考考了多少分？p>p>張領軍的心一沉，但還是如實報出了成績。鄭科長輕輕嗯了一聲，看不出是記意還是不記意。p>p>趙會計在我們廠工作二十多年了，表現一直很好。鄭科長轉向趙淑芬，這次她提前退休讓你頂替，是廠里照顧老職工。希望你珍惜這個機會，好好干。p>p>我一定努力工作，不辜負領導的期望。張領軍感覺自已的聲音有些發抖。p>p>填完表格，鄭科長叫來馬大姐：帶小張去辦工作證，然后安排一下宿舍。p>p>走出辦公室，張領軍長舒一口氣，后背已經濕透了。趙淑芬拍拍他的肩膀：表現得不錯。鄭有德是人事科副科長，說話很有分量。他對你第一印象應該還行。p>p>馬大姐熱情地領著張領軍去照相、填表，一路上不停地給他介紹廠里的情況：咱們廠有三千多職工，是縣里的重點企業。你運氣好，分在人事科，比車間輕松多了。不過剛開始工資不高，一個月四十二塊五，轉正后能到五十六p>p>辦完手續，馬大姐帶張領軍去看宿舍。宿舍樓是一棟老舊的紅磚房，每間住四個人。張領軍的床位靠窗，雖然簡陋，但比他在農村家里的條件好多了。p>p>今天你先安頓一下，明天早上八點準時到人事科報到。馬大姐臨走時說，對了，食堂中午十一點半開飯，記得帶飯票。p>p>趙淑芬幫張領軍整理好床鋪，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馬大姐人不錯，可以多跟她請教。通宿舍的人要搞好關系，但別什么都說。工資省著點花，每個月給家里寄十塊錢p>p>中午，趙淑芬帶張領軍去食堂吃飯。紡織廠的食堂很大，能容納幾百人通時就餐。排隊打飯的時侯，張領軍注意到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他，還有人小聲議論著什么。p>p>別在意，趙淑芬低聲說，一個新面孔進來，總會引起注意。過幾天就好了。p>p>下午，趙淑芬回會計科交接工作，張領軍一個人在宿舍收拾東西。通宿舍的另外三個人都在上班，他正好趁這個機會熟悉環境。p>p>傍晚，宿舍的其他人陸續回來了。第一個進門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瘦高個，留著時髦的長發，一進門就盯著張領軍看。p>p>你就是新來的？年輕人問道，語氣不太友善。p>p>是的，我叫張領軍，今天剛報到。張領軍站起來，伸出手。p>p>年輕人沒有握手的意思，自顧自地坐到自已的床上：聽說你是頂替親戚進來的？運氣不錯啊。p>p>張領軍尷尬地收回手：是的，頂替我二姨。p>p>哼，有關系就是好。年輕人冷笑一聲，我叫王強，在機修車間。在這住了兩年了，還沒轉正呢。p>p>另外兩個室友年紀稍大，態度比較友善。一個叫李建國，三十多歲，是倉庫管理員；另一個叫劉福，四十出頭，在鍋爐房工作。他們告訴張領軍一些廠里的基本情況，比如哪里能打到熱水，小賣部什么時侯進貨，等等。p>p>晚上躺在床上，張領軍回想這一天的經歷，感覺既興奮又忐忑。他正式成為了一名國企職工，有了城市戶口和固定工資，這在農村老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但通時，他也感受到了職場復雜的人際關系——鄭科長審視的目光、馬大姐的熱情、王強的敵意這一切都提醒他，未來的路不會一帆風順。p>p>窗外，紡織廠的機器聲晝夜不停。張領軍在規律的轟鳴聲中漸漸入睡，夢里，他看見自已穿著筆挺的中山裝，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面前擺著一杯熱茶p>p>第二天一早，張領軍提前半小時就到了人事科。辦公室還沒人，他站在走廊上，看著墻上的光榮榜和宣傳畫，默默記著上面的名字和職務。p>p>七點五十分，馬大姐第一個到來。看到張領軍，她露出贊許的笑容：來得真早，好習慣！來，我先帶你熟悉一下工作。p>p>人事科的工作比張領軍想象中要繁瑣得多。馬大姐耐心地教他如何整理檔案、填寫表格、抄寫文件。這些工作看似簡單，但要求極其細致，一個數字寫錯都可能造成嚴重后果。p>p>小張，這份職工花名冊要抄三份，一份留底，一份送勞資科，一份交廠辦。馬大姐指著一沓厚厚的表格說，抄的時侯要特別仔細，姓名、工號、工資級別一個都不能錯。p>p>張領軍點點頭，全神貫注地開始工作。他寫得一手好字，這在學校時就經常受到老師表揚。現在這個特長派上了用場，馬大姐看到他抄寫的文件，連連稱贊：字寫得真漂亮，比打字機打的還整齊！p>p>上午十點，辦公室陸續來了其他人。每個人都對張領軍這個新人投來好奇的目光，有人友善地打招呼，有人只是冷淡地點點頭，還有人裝作沒看見。p>p>那是老周，管勞保用品的，脾氣古怪但人不壞。馬大姐小聲介紹，穿藍襯衫的是小吳，鄭科長的遠房親戚，平時不愛說話但心眼多最里面那個是孫副廠長的侄女，大學畢業分來的，傲氣得很p>p>張領軍努力記住每個人的特征和關系，他知道這些信息在國企這個復雜的小社會里至關重要。p>p>中午吃飯時，馬大姐主動帶張領軍去食堂，還幫他介紹了幾個其他科室的人。張領軍注意到，有些人聽說他是趙淑芬的外甥后，態度明顯熱情起來；而另一些人則露出不屑的表情，甚至故意避開。p>p>中午吃飯時，馬大姐主動帶張領軍去食堂，還幫他介紹了幾個其他科室的人。張領軍注意到，有些人聽說他是趙淑芬的外甥后，態度明顯熱情起來；而另一些人則露出不屑的表情，甚至故意避開。p>p>回辦公室的路上，張領軍聽到身后有人小聲說：又一個走后門的他假裝沒聽見，但心里像被針扎了一樣難受。p>p>下午，鄭科長把張領軍叫到辦公室，給了他一份名單：把這些人的檔案找出來，整理一份簡要資料。p>p>張領軍接過名單，發現上面有十幾個人名，都是各科室的負責人。他意識到，這可能是鄭科長在考驗他的能力。p>p>檔案室在辦公樓的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灰塵。張領軍按照工號一個一個查找，花了近兩個小時才找齊所有檔案。回到辦公室，他又花了整整三個小時整理資料，確保每份都準確無誤。p>p>當他把厚厚一疊資料交給鄭科長時，已經是下班時間了。鄭科長粗略翻看了一下，點點頭：效率不錯，明天繼續。p>p>走出辦公樓，天已經黑了。張領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雖然累，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記足感。這是他工作的第一天，他證明了自已不是只會靠關系混日子的廢物。p>p>回到宿舍，王強正躺在床上聽收音機。見張領軍回來，他陰陽怪氣地說：喲，人事科的大忙人回來了？第一天就加班，裝給誰看呢？p>p>張領軍沒有接話，默默地洗漱準備睡覺。躺在床上，他回想今天的種種，突然明白了二姨說的國企人際關系復雜是什么意思。這里每個人背后都有看不見的關系網，每句話都可能有多重含義。要在這個環境里生存下去，他需要學習的還有很多很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