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衛(wèi)指揮使當殺伐狠絕,翠微亭主人須愛憎不沾,是以不知僧讓暮云捎來那一粒含靈丹,不是為了毒害誰,只要他們忠誠如初,消磨掉多余的堅持和軟弱。
然而,縱使嘴上不肯承認,他們有時看彼此也像在照鏡子,如同兩個投錯胎的魂魄隔著皮囊相望,討厭得緊,又熟悉得很,連眼瞎都要趕一塊兒。
從前覺得漫長難耐的時光,細算起來也不過三四年,彈指一揮就過去了。
江頭浪潮來復去,人世浮云聚又散,本自等閑,偏說無常。
一只手掌印上裴霽的心口,他沒有躲,但將那微涼手腕攥住,他在這腕上留過一道縱深刀疤,也在懸崖之下緊握不放,而今幾乎使不出力。
是扯平了。裴霽xiong中郁憤漸消,那些個恩仇對錯、怨懟不平……可算兩清。
雷霆在窗外炸響,閃電一閃即逝,失卻支撐的人也在這一道炸雷里倒了下去,一支小劍從袖中掉出,落地有聲。
應如是坐在地上,眼里心里俱是空白,直到鈴聲驟響,門前的尸人悄然散開。
女巫在外候了多時,她聽不到說話聲,連打斗聲也越來越低,目下徹底停了。又屏息靜待一陣,只覺這片天地死寂得可怕,唯有血氣愈濃,或是來自身邊尸體。
她壯起膽子走到小廟門口,未及踏入,便見應如是睜眼看來,有些駭人。
“他死了嗎?”這話本該由女巫來問,卻是出自對方之口,令她恐懼漸深。
心臟猛抽,女巫垂首不敢亂看,手里銅鈴微顫,抖落血珠點點,口中道:“是。”
應如是便撿起地上的刀劍,慢慢站直了身,他長發(fā)散亂,露出鬢間幾縷霜白,衣擺被血染出大塊的紅斑,再不復往日素雅干凈的模樣,仿佛惡鬼撕爛了畫皮。
見人抬步走來,女巫打了個寒顫,應如是卻在身側停下,伸手摘掉了她的面具,側頭看著那張姿容秀麗而難掩恐懼的臉龐。
破天荒地,他對她微微一笑,頷首道:“好,那就拜托你了。”
手掌在女巫肩上輕拍而過,一張揉皺的紙條徐徐飄落,浸透鮮血,碾于足下。
不知僧讓他們在天亮前回去,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山風忽起又止,亭中燈火將熄,遙遠的天際漸漸浮現灰白,只是穹空黑沉,云層猶如滾滾敗絮,光線晦暗,縱是無雨也不晴。
不知僧入定般坐在亭中,陸續(xù)有人前來稟報消息,經過徹夜圍殺,這些護生劍逆黨死傷近半,生擒幾人,余下的遁入山林,已在四方設卡攔截,正加緊搜捕。
岳憐青僵坐在旁,臉色慘白,眼睛干澀,恨不能化為厲鬼索了他們的命去,可他一動也不能動,直到夜色將盡,有風從下方吹來,挾著新鮮的血腥味。
離開時還算整潔的女巫,此刻身上多處染血,雙手各執(zhí)一鈴,見了不知僧便單膝跪下,十道黑袍人影緊隨其后,鈴聲悠悠響起,他們便分作兩股,立于左右。
不知僧微微睜眼,只睨了她一眼,便抬頭望向更遠處,應如是翻身下馬,腳步有些踉蹌,右手拎著無咎刀,左手翻掌向上,托有一個鼓起的包袱,是用他的外衣裹成,濃烈刺眼的猩紅將布料染紅了大片,兀自有血自指縫間淋漓滴下。
他行動略慢,卻是沒有停頓地朝這邊走來,待到亭前,竟被石階絆了下,雖是及時穩(wěn)住,但小腿重重磕在堅硬的石頭上,震落額上冷汗,手上包袱紋絲未顫。
不知僧的面上亦有幾分不忍,輕輕嘆了口氣,道:“何不放下?”
應如是恍若未聞,徑直入亭站定,收刀于側,雙手將那血腥濃郁的包袱呈向不知僧,這才淡淡地道:“他怕臟。”
這三個字乍聽有些莫名,但熟悉裴霽的人莫不清楚他這個毛病,岳憐青瞪大雙眼,心跳與呼吸幾乎同時停了,但見不知僧伸出手去,將那布料一掀,人頭的面目便露了出來,臉部只有少許沒擦干凈的血污,五官清晰可辨,眼底猶有血絲。
再看頸部斷口,平整光滑,不僅是一刀梟首,還沒有垂死掙扎。
不知僧收回了手,問道:“你是如何殺他的?”
“我殺不了他。”應如是搖了搖頭,仿佛半個自己也跟著死去了,“憑我的功力,抵擋不了三尸真氣,但他是強弩之末,我只要守住險關,死的就是他了。”
他的語氣很輕,臉上沒有絲毫多余神色,偏就是這般平和的模樣,讓岳憐青恨之入骨,不知僧望著得意弟子那張冷如寒冰的臉,也有幾分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