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油燈將熄未滅,裴霽拿銀針撥弄燈芯,于微光下低聲道:“你若當真后悔,我……縱有幾分不甘,也是會帶你回去的。”
李元空剛走那陣,裴霽雖受刑罰之苦,但沒了礙事的壓一頭,打心底里痛快,要說有什么遺憾,不過沒把場子找回來,想著日后再見,必得連本帶利算個清楚。
可等他執掌無咎刀,坐上覬覦已久的位置,方知“謀事盡責”四字說的輕巧做來艱難,朝野間的明槍暗箭已令人防不勝防,每每面對不知僧,若有芒刺在背。
“……四年了,你還是這般怕他。”應如是背對著燭火,目光落在陰影處。
“人是會變的,就像你從殺伐果斷變得心慈手軟,師父他老人家掃地八年,想要踏出囹圄也不奇怪。”裴霽凝視他的背影,“姓單的死前說那些話,你信嗎?”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雖不盡然,但在那時,單大夫沒有騙他們的必要,旁人連不知僧的俗名都無從探得,更遑論持有私令,針對三尸真氣煉丹。
那面刻有“淳”字的玄鐵令牌正在應如是懷中,離心口只隔了層薄衫,卻是捂也捂不熱,這會兒又透出刺骨的寒意來,他沉默良久,道:“何必明知故問呢。”
抬步走到門前,應如是正要抽開門閂,卻見外面人影閃動,武四娘的聲音傳來:“有急報,大人可曾醒了?”
應如是的手一頓,側身與裴霽對視了眼,這才將門打開,武四娘愣了片刻,又見裴霽坐在桌旁,忙低下頭去,雙手遞上一只細竹筒,道:“開平來的飛書。”
裴霽雙眉微皺,劈手奪過細竹筒,從中取出二指寬的紙條,用照影水涂過,移至燭火上方,不消多時,有字跡顯現出來,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神情驟變。
應如是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來,xiong口發悶,問道:“出什么事了?”
裴霽欲言又止,斥退武四娘和其余兩名夜梟衛,待門外空無一人,這才把紙條遞給他,上面僅書“帝師破障在即,恐朝堂生變,速歸”一行字,應如是腦中“嗡”地一響,丹田間炸開劇痛,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扶住桌角,燭火搖曳。
“凝神!”裴霽一把抓住他的手,又被緊緊反握,勁力大到筋骨生疼。
應如是回過神來,慢慢松了手勁,目光兀自釘在紙條上,當年他問不知僧“何為三尸”,對方道“三毒三欲,破而后立”,只這破障一關,便是天人之別,縱觀一清宮百年傳承,唯有祖師凌素心修成此境。
他不曾見過這位武林神話,卻也知道修煉《三尸經》的關鍵在于守心如一,裴霽已遭三尸真氣反噬,境界更高的不知僧又將如何?
越是往深里想,應如是的臉色越是難看,裴霽收攏紛雜思緒,道:“破障即是破妄,師父與我不同,我急功近利,他修身養性,定然……”
話未說完,便見應如是搖了搖頭,顫聲道:“身在空門,心蘊紅塵,不成的。”
早先得知裴霽奉命為不知僧昧下玲瓏骨,應如是便曉師父的妄念死灰復燃了,亦或者它從未熄滅,當初礙于先帝,而后沉醉武學,乃至利用東來子的丹方煉化尸人,一面結黨營私,一面積蓄力量,不想造化捉弄,大事未成,惡業先出。
他察覺不到自己的神色語氣,裴霽看在眼里、聽在耳中,只覺這幾個字于對方而言,怕是有如亂箭穿心,卻也不得不往下道:“你有何打算?”
不知僧這四年來一改當初的隱忍淡漠,暗中把持大權,連今上都得忍讓三分,裴霽更不清楚他有多少黨羽,若是有個好歹,必將引發朝野震動。
應如是怔忡許久,放開他的手,靜靜地坐了一陣,將紙條碾為齏粉,幽幽道:“我已不在那個位置,該要做好打算的人是你。”
說罷,他起身走向房門,裴霽愣了片刻,氣急敗壞地道:“你也算是——”
“砰”的一聲,房門關上,打斷裴霽未盡之言,他正待踹門,發現應如是抵在門前僵硬不動,隱約傳來急促沉重的呼吸聲,霎時停下動作。
裴霽慣會損人,未曾用心安慰過誰,那些刻薄話到了嘴邊又強自咽下,只能干巴巴地道:“明日動身,來得及。”
相隔一扇門,看不見彼此面目,應如是站在走道上,好似落了水,聽得此言,緩緩抬頭,眼前光影不定,恍惚閃過一道灰衣人影,不及轉身,又被黑暗淹沒。
他沉默了很久,步伐緩慢地離開這里,扶著木梯走上去,踏過最后一階,抬手拭去臉上的汗和血,又變回了從容沉靜的模樣。